2008年深秋,東北老工業區的風已經帶著刮臉的寒意。鐵西區一片廢棄的工廠群在暮色中佝僂著身子,像一排排被時代遺棄的鋼鐵骷髏。老劉裹緊褪色的棉大衣,提著昏黃的手電筒,沿著熟悉的路線巡邏。作為原廠保衛科退休乾部,廠子搬遷後,他是唯一留守的看護人。
鏽跡斑斑的大門上,“紅星機械廠”五個大字隻剩下“星廠”二字還勉強可辨。老劉六十有三,背微駝,臉上刻著與這座老廠一樣深重的皺紋。他在這廠子裡乾了四十年,從青澀小夥到退休老漢,如今連廠子都搬去了郊區新園區,隻剩下他守著這片記憶的墳場。
每晚八點,廢棄職工澡堂都會準時傳來聲音。
老劉正走到廠辦樓前,那聲音又來了。嘩啦啦的水聲,規律的搓背聲,還有那蒼老而執拗的哼唱:
“臨行喝媽一碗酒,渾身是膽雄赳赳...”
是《紅燈記》裡李玉和的唱段。老劉再熟悉不過,那是已故老工人趙師傅生前每晚必唱的段子。趙師傅五年前在鍋爐房突發心梗去世,死前兩小時還在澡堂裡搓背哼戲。
老劉握著手電筒的手緊了緊,繼續往前走。他不敢靠近那座廢棄澡堂,即使那是他巡邏路線上本該包括的一站。廠領導交代過,舊址即將被開發商推平建商業中心,這最後幾個月不能出任何岔子。可他沒敢上報澡堂的異樣——誰信呢?就算信了,請來道士和尚,不更坐實他老糊塗了?
“梆、梆、梆...”
那搓背聲有力而規律,像是用老絲瓜瓤狠狠地刮過結實的背部肌肉。老劉記得趙師傅搓背的架勢,仿佛要從自己身上刮下一層皮來。
老劉回到自己的值班室——原保衛科辦公室。牆上還掛著九十年代初的先進生產班組合影,黑白照片裡,年輕的趙師傅站在第二排右三,咧嘴笑著,露出一口被煙熏黃的牙。他們是同一年進廠的,一起經曆了幾十年的風風雨雨。
“老趙頭,你都走了五年了,還折騰啥呢?”老劉對著照片喃喃自語。
照片不會回答,但第二天晚上,澡堂裡的聲音更響了。
老劉不是沒想過辦法。他偷偷找過趙師傅的獨子趙建軍,對方一聽臉色就變了。
“劉叔,我爸的事我也難受,可人都沒這麼多年了,您是不是...”建軍沒說完,但老劉懂那意思。建房子娶媳婦壓得他喘不過氣,哪還有心思管父親的“魂”是否安寧。
老劉也翻過廠裡的舊檔案,在一份1994年的值班記錄裡,他發現趙師傅曾因鍋爐房小事故被扣發三個月獎金。記錄上寫的是“違規操作”,但老劉知道真相——那是替當時的生產副廠長背了黑鍋。
“老趙這輩子,就愛個乾淨。”老劉想起趙師傅常說的話,“身子臟了,搓搓就乾淨;心裡臟了,咋辦?”
今晚,老劉喝了二兩白酒壯膽。秋風刮得緊,吹得破窗戶啪啪響,像是無數隻手掌在拍打。八點整,澡堂的聲音又準時響起。
老劉站在澡堂門外,鏽蝕的鐵門虛掩著,裡麵黑漆漆一片,隻有那水聲、搓背聲和哼唱聲在回蕩。他忽然感到一股無名的憤怒——對這破敗的工廠,對這捉弄人的命運,對這不甘離去的亡魂。
“老趙頭!廠子都沒了,還搓啥?”老劉衝著門內吼道,聲音因恐懼和酒精而顫抖。
聲音戛然而止。
寂靜如實質般壓來,老劉能聽見自己心臟在胸腔裡狂跳。忽然,一股帶著澡堂回音的濕漉漉聲音貼著他的耳廓響起:
“身子臟了,在哪都得搓。老劉,進來搭把手?”
老劉渾身的汗毛倒豎,手電筒啪嗒一聲掉在地上,燈泡碎了,四周陷入黑暗。他聞到了熟悉的澡堂味——潮濕的瓷磚、劣質肥皂和人體汗液混合的氣息。
“我...我...”老劉嘴唇哆嗦著,卻邁不開步子。
“怕了?”那聲音帶著一絲譏誚,“當年鍋爐房出事,你不也怕了嗎?”
老劉渾身一顫。那是他深藏心底的秘密:1994年那起事故,違規操作的其實是他,趙師傅隻是恰好當班,主動替他擔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