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荒的牡丹江林場,讓老天爺潑下了一場又一場的冒煙兒雪,天地間隻剩下白茫茫一片真乾淨,那白,白得瘮人,白得淹沒了所有聲息和顏色。知青點裡,趙曉梅的心,卻像揣了一團火,一團被家書點燃的、焦灼的火。母親病重,臥床不起,信裡的字字句句都像是針,紮在她心尖上。探親批條好不容易攥在手裡,薄薄一張紙,卻重若千斤。
等不及結伴,也等不及天氣稍霽,她裹緊了臃腫的棉襖,圍巾在頭上纏了一圈又一圈,隻露出兩隻被風吹得通紅的眼睛,背著一個打著補丁的帆布包,深一腳淺一腳地,紮進了林海雪原。她要趕去幾十裡外的公社車站,搭乘那趟一周隻有一次的班車。
路,是熟悉的,夏天裡拉木材的拖拉機碾出的車轍,如今被積雪填平,模糊難辨。林子裡的老鬆樹,被厚厚的雪壓彎了枝椏,像一個個白了頭的巨人,沉默地俯瞰著這個渺小的、移動的身影。風卷著雪沫子,抽打在臉上,刀割似的疼。寂靜,是這裡的主宰。隻有腳下“咯吱、咯吱”的踩雪聲,以及自己粗重的喘息,提醒著她還活著。
走著走著,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地壓著,仿佛一伸手就能扯下一塊。趙曉梅心裡開始發毛。她記得這條路上該有個廢棄的獵人木屋,可放眼望去,除了雪還是雪。壞了,迷路了。這念頭像一條冰冷的蛇,倏地鑽進她的衣領,順著脊梁骨往下爬。她強迫自己鎮定,依據記憶和來時老職工指點的方法辨認方向,可風雪早已抹去了一切人為的痕跡。
恐慌,如同這無邊的雪原,迅速蔓延開來。她加快了腳步,幾乎是踉蹌著往前衝,棉鞋早已濕透,凍得腳趾頭發麻,失去知覺。帆布包裡,母親指來的那半塊玉米餅子,硬得像石頭,她也顧不上啃。
夜幕像一張巨大的黑絨布,悄無聲息地罩了下來。林子裡徹底黑了,風聲裡開始夾雜著一些彆的聲音——悠長、淒厲的狼嚎。那聲音忽遠忽近,在空曠的山穀裡回蕩,激起一身雞皮疙瘩。趙曉梅的心臟擂鼓般狂跳,她摸向腰間,那裡彆著一把防身的匕首,冰涼的觸感給予不了多少安全感。她知道,在這零下三十多度的野地裡,就算不被狼群找到,凍也能把人凍硬了。
絕望,像冰冷的雪水,一點點浸透她的四肢百骸。她靠在一棵老椴樹下,喘著粗氣,眼淚剛流出來就在睫毛上結了冰。她想家,想病重的母親,想城裡那間雖然狹窄但溫暖的小屋。難道真要困死在這荒山野嶺,成了凍死骨?
就在她幾乎要放棄的時候,風裡,送來一絲極細微、卻又異常清晰的聲音。
“叮鈴……叮鈴鈴……”
是鈴鐺!銅鈴的聲音!清脆,空靈,穿透呼嘯的風聲和隱約的狼嚎,直直敲進人的心裡。
趙曉梅猛地抬起頭,循聲望去。隻見風雪彌漫的黑暗深處,兩點幽綠的光點緩緩移動,越來越近。那不是狼眼,狼眼是凶殘的、跳動的。這光,沉靜,穩定。接著,一個模糊的輪廓顯現出來。
是一架雪爬犁!樣式古老,像是老一輩人嘴裡說的那種。拉爬犁的,是兩隻碩大無朋的黑影,隱在夜色裡,看不清具體模樣,隻覺得異常高大健壯,步伐沉穩有力,踏在雪地上幾近無聲。爬犁的前端,掛著一串黃澄澄的銅鈴,隨著爬犁的行進,有節奏地響著,“叮鈴……叮鈴鈴……”
趕車人全身裹在一件厚重的、毛茸茸的皮襖裡,頭上戴著巨大的皮帽,領子豎得老高,臉上也圍著厚厚的圍巾,隻露出一雙眼睛。那眼睛在黑暗中,似乎沒有什麼光彩,隻是平靜地看著她。爬犁在她身邊緩緩停下。
“叮鈴”聲也停了。
風雪似乎也小了些。
那人沒說話,隻是微微側頭,用眼神示意她上車。
趙曉梅猶豫了。這荒郊野嶺,突然出現的爬犁和神秘趕車人,還有那兩隻巨大的牲口……是人是鬼?林場裡流傳的那些山精野怪的傳說,此刻一股腦地湧上心頭。什麼狐仙駕車,黃皮子迷人……可身後那越來越清晰的狼嚎,容不得她多想。凍死,或是被狼啃噬,與眼前這未知的風險相比,她隻能選擇後者。
她一咬牙,手腳並用地爬上了爬犁。爬犁上鋪著些乾草,坐上去還算軟和。她低低地道了聲:“謝謝大叔,我去公社……”
趕車人沒應聲,隻是輕輕抖了一下韁繩。那兩隻巨大的黑影立刻邁開步子,爬犁又無聲地滑行起來。銅鈴再次有節奏地響起,“叮鈴……叮鈴鈴……”
說來也怪,自打爬上這爬犁,周圍的狼嚎聲就像被一堵無形的牆隔開了,迅速遠去,最終消失不見。隻有風聲、雪落聲,以及這清脆的鈴鐺聲,伴著她前行。爬犁走得極穩,速度卻奇快,兩旁的樹木黑影飛速地向後退去。
趙曉梅蜷縮在乾草堆裡,偷偷打量趕車人的背影。寬闊,厚實,像一座沉默的山。那皮襖的毛色很深,在微弱的雪光反射下,泛著一種說不清是陳舊還是本就如此的暗沉光澤。她試圖找些話說,問問他是哪個屯子的,怎麼這麼晚還在趕路,可話到嘴邊,又被那沉默的背影壓了回去。氣氛詭異而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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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單調的鈴鐺聲和規律的顛簸中,連日的疲憊和驚嚇一起襲來,她竟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盹。朦朧中,她仿佛回到了家,看到了母親,母親正對著她笑,臉色紅潤,根本不是病重的樣子……她還聽到一些模糊的絮語,像是許多人在低聲交談,又像是古老的歌謠,聽不真切,卻讓她感到一種莫名的悲傷和眷戀。
不知過了多久,爬犁輕輕一頓,停了下來。鈴鐺聲也停了。
趙曉梅一個激靈醒來,發現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風雪停了,眼前赫然就是公社那片低矮的房屋輪廓,車站那熟悉的木牌子立在清冷的晨光裡。
天亮了!她到了!
劫後餘生的狂喜湧上心頭。她連忙翻身下車,腳踩在實地上,還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她轉過身,對著那依舊沉默的趕車人,深深地鞠了一躬,聲音哽咽著:“謝謝您!大叔!真的太感謝您了!要不是您,我昨晚就……”
她的話頓住了。
因為,爬犁上空空如也。那趕車人,不知何時,已經不見了。那兩隻巨大的拉爬犁的牲口,也不見了。隻有那架古老的雪爬犁,還靜靜地停在原地,上麵的乾草和她身體的餘溫尚在。
一陣寒意,比嚴冬的風更刺骨,瞬間攫住了她。
她猛地看向爬犁來的方向。
雪地上,隻有爬犁滑過的一道痕跡。而在爬犁停留的前方,在那趕車人站立、牲口停步的地方,清晰地印著幾個腳印——那不是人的腳印,也不是馬、牛或者任何她已知牲畜的腳印。那爪印巨大,足有海碗大小,趾爪分明,帶著一種原始而猙獰的力量感,深深地烙在潔白的雪地上。
非人。
這兩個字像冰錐一樣刺進趙曉梅的腦海。她想起了那雙在黑暗中平靜的眼睛,想起了那無聲的行駛,想起了驅散狼群的鈴鐺聲,想起了夢中那悲傷的絮語……
她踉蹌著後退幾步,心臟狂跳,幾乎要衝出喉嚨。是山神?是成了精的老林子裡的靈物?還是……那些不能言說的、屬於這片土地古老記憶中的存在?
她不敢再想,也不敢再看那串爪印,轉身拚命地向公社跑去。冰冷的空氣吸入肺腑,帶著一股鐵鏽般的腥甜味。
多年以後,趙曉梅早已返城,結婚生子。但那晚的經曆,那清脆的“叮鈴”聲,那沉默的背影,以及那串巨大的、非人的爪印,始終深埋在她心底,從未對人細細言說。隻在某些冬夜,聽到窗外北風呼嘯時,她會恍惚間又聽到那熟悉的鈴鐺聲,想起那個嚴酷的冬天,想起那片吞噬生命也隱藏著神秘力量的白山黑水,想起那無聲的、來自未知的援手,以及那份深植於這片土地的、難以言喻的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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