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壯踩著厚厚的積雪,拖著冰釣裝備往江心走。他是這一帶出了名的冰釣癡,彆人釣個把鐘頭就受不了嚴寒,他能從早坐到晚,像尊凍僵的雕像。那年他四十二歲,下崗三年,靠偶爾打零工和釣魚糊口。老婆帶著孩子回了娘家,說他“沒出息,連西北風都喝不上熱的”。
江麵上北風呼嘯,卷起細碎的雪沫,打在臉上像刀子割。大壯找了個自以為不錯的位置,架好防風帳篷,點上煤油燈,開始費力地鑽冰洞。電鑽是買不起的,用的是老式手搖冰鑽,吱嘎吱嘎響,在空曠的江麵上傳得老遠。
冰洞打成,他撒了把自製的餌料,垂下釣線,便一動不動地盯著那幽暗的水麵。時間在江麵上仿佛凝固了,隻有帳篷裡那盞昏黃的煤油燈偶爾跳動一下,映著他凍得通紅的臉。
天色漸漸暗下來,墨一樣的夜色從四麵八方圍攏過來。大壯正準備收竿,忽然聽見外麵有輕微的腳步聲——像是有人踏雪而來。
他心頭一緊,這時節、這地點,誰會在這個時候來江心?掀開帳篷簾子,借著朦朧的月光,他看見一個瘦削的老人不知何時坐在了他旁邊不遠處的冰麵上,身邊也有一個冰洞,但那洞裡沒有釣線,老人也隻是直勾勾地盯著水麵。
老人穿著極其單薄,隻是一件褪了色的藍布外套,在零下三十多度的寒風中,竟然沒有絲毫發抖的跡象。大壯心裡發毛,但還是開口問道:“大爺,這麼晚了,您也釣魚?”
老人不答,連頭都沒轉一下,依舊死死盯著那個冰洞。
大壯自覺沒趣,又看老人穿得少,怕他凍死在這裡,便又說:“大爺,我帳篷裡暖和,要不您進來避避風?”
老人依舊不回應,像根本沒聽見。
北風更緊了,呼嘯著從江麵上掠過,發出嗚咽般的聲音。大壯縮回帳篷,卻再難安心釣魚。他不時探頭往外看,那老人始終保持著同一個姿勢,如同一尊冰雕。
夜深了,煤油燈的火苗越來越微弱。大壯終於決定收竿回家。正當他收拾裝備時,外麵的老人突然動了——他緩緩轉過頭,看向大壯。那是一張布滿深紋的臉,眼睛深陷,在月光下泛著詭異的光。
“你這洞裡沒魚,”老人的聲音乾澀沙啞,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我那個洞裡才有,來看。”
大壯心裡一顫,本能地想拒絕,但雙腳卻不聽使喚地向老人走去。他俯身看向老人指的那個冰洞——幽暗的江水下,沒有遊動的魚,卻漂浮著好幾張慘白的人臉,雙眼圓睜,嘴唇微張,隨著水流輕輕晃動,仿佛在無聲地訴說什麼。
大壯驚叫一聲,連退幾步,一屁股坐在冰麵上。等他再抬頭時,老人已經不見了,隻留下那個冰洞,幽幽地散發著寒氣。
他連滾爬爬地跑回岸上,一夜未眠。
第二天,大壯把這事告訴了村裡最年長的李老爺子。李老爺子聽罷,久久不語,最後歎了口氣:“你遇到的是‘守洞人’啊。”
“守洞人?”
“那是死在江裡的冤魂,專門找冰釣的人指路,”李老爺子點起旱煙,緩緩道,“他們指的不是魚路,而是死路。”
大壯渾身發冷:“那我看見的那些臉……”
“都是淹死在江裡的人,”李老爺子吐出一口煙圈,“鬆花江看著平靜,底下不知埋了多少冤魂。特彆是二十年前那場災禍……”
“七九年冬天那事?”大壯隱約聽過一些傳聞,但具體情況誰也不願多說。
李老爺子點點頭:“一車二十三人,連人帶車沉入江心,一個都沒上來。後來打撈了七天,隻找到五具屍體。政府封了消息,知道的人都不願提。”
大壯忽然想起那冰洞裡的一張臉,似乎有些麵熟,像極了他失蹤多年的舅舅——一九七九年冬天,舅舅就是在那段江麵上失蹤的,官方說法是醉酒跌入江中,但屍體一直沒找到。
從那天起,大壯再沒去冰釣。他白天在工地搬磚,晚上就著鹹菜喝劣質白酒,試圖忘記那晚看到的景象。但那些慘白的人臉,尤其是那張酷似舅舅的臉,總在他閉眼時浮現。
半個月後,大壯偶然在舊貨市場看到一個賣老照片的攤位。攤主是個乾瘦老頭,見他駐足,神秘兮兮地遞過一張泛黃的照片:“看看吧,七九年鬆花江慘案,唯一留存下來的現場照。”
大壯接過照片,上麵是一群人在冰麵上合影,中間幾個人舉著一條巨大的魚。背景處,一個穿著褪色藍布外套的瘦削老人站在一旁,正是不久前他在江心上遇到的那個。
“這、這人是誰?”大壯顫抖著指向那個老人。
攤主湊近看了看,搖頭道:“不知道,聽說是個當地的孤寡老人,事故發生後就不見了。有人說他也淹死了,也有人說他成了江裡的冤魂,專門指引人找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