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冬,佳木斯的雪,下得邪性。不是那種詩情畫意的鵝毛大雪,是摻著煤灰和沙粒的雪沫子,被西北風卷著,抽在臉上,生疼。街麵上的“建設現代化”紅幅,讓風撕扯得隻剩半拉,在光禿禿的電線杆子上獵獵作響,像招魂的幡。
老楊五十多歲,寡言,臉皺得像顆核桃。他在這摁了快三十年快門,記錄過無數張臉:戴著大紅花進廠的青年、抱著胖小子傻笑的新爹、穿著嶄新中山裝全家福……後來,下崗的多了,來照相的人,臉上那份光彩也漸漸黯了。照相館的生意,也跟外頭的天氣一樣,入了寒冬。街坊勸他,老楊,把這地方盤出去,乾點啥不比這強?他悶頭擦著那台老海鷗相機,不吭聲。他心裡有疙瘩,解不開。他爹,老老楊,就是把這家傳的照相館看得比命重,困難時期都沒關張,最後腦溢血死在了暗房裡。老楊覺著,這店關了,他爹的魂兒就真沒地方落腳了。
臘月二十二,離年關沒幾天了。天陰得墨潑一般,才下午三四點,屋裡就得開燈。那盞十五瓦的白熾燈懸在屋頂,光線昏黃,把人影拉得忽長忽短。老楊正收拾著,準備提前關門,那扇破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帶進來一股刺骨的寒氣,還有幾片頑劣的雪沫。
進來的是個老頭。看著怕有八十了,身子佝僂得厲害,裹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藏藍色舊棉襖,帽子邊緣露出的白發,稀疏得像鹽堿地裡的枯草。臉是青灰的,帶著久病之人特有的那種浮腫。最讓老楊心裡一咯噔的是老人的眼神,空,茫茫然的空,仿佛已經看到了儘頭。
“師傅,”老人聲音嘶啞,帶著痰音,“拍張相,身後用的。”
老楊心裡明白了,這是來拍遺照的。年底了,有些老人熬不過冬,提前來預備,不稀奇。他點點頭,沒多話,引著老人走到背景布前。背景布是那種七八十年代流行的虛假風景,畫著亭子假山,顏色早已褪敗。
老人很配合,或者說,很麻木。他按照老楊的指引,坐在那張磨得發亮的木頭方凳上,努力想挺直腰板,卻徒勞無功。老楊透過取景框看著他,那渾濁的眼珠裡,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慢慢熄滅。屋裡靜得可怕,隻有老式座鐘“哢噠、哢噠”的搖擺聲,以及相機快門工作時,金屬機件沉悶的“哢嚓”聲。老楊摁了三下,算是留個挑選的餘地。閃光燈亮起的瞬間,老人眼皮都沒眨,仿佛那光與他隔著一個世界。
拍完,老人顫巍巍地從內衣口袋掏出一個手帕包,一層層打開,裡麵是幾張皺巴巴的零票。付了錢和加急衝洗費,說好後天中午來取。他沒再多留一刻,又裹緊那件舊棉襖,蹣跚著融入了門外的風雪裡。
老楊看著那消失的背影,心裡莫名地有些發沉。他轉身進了暗房。
暗房是他的王國,也是他最心安的地方。隻有在這裡,在紅色安全燈幽暗的光暈和刺鼻的化學藥水氣味裡,他才能感覺到一種絕對的掌控。他熟練地操作著,放大機、顯影盤、定影盤……相紙在顯影液裡慢慢浮現出輪廓,老人的麵容一點點清晰起來。皺紋,老年斑,空洞的眼神……老楊看著,心裡那點沉,變成了莫名的慌。
當影像完全顯現時,老楊的手猛地一抖,顯影盤裡的藥水差點潑出來。
照片上,老人身後,緊貼著他佝僂的背影,多了一個“人”。
一個模糊的,穿著深色傳統壽衣的老太太的身影。身影很淡,像是隔著一層毛玻璃,又像是水中的倒影,五官不清,但能看清盤起的發髻,和那身寬大、陰森壽衣的輪廓。她就那樣靜靜地“站”在老人身後,微微前傾,像一個無聲的陪伴,又像一個耐心的等待。
老楊後背的寒毛,“唰”地一下全立了起來。冷汗瞬間濕透了棉襖襯裡。他乾這行幾十年,膠卷跑光、衝洗失誤都見過,絕不可能出現這種重疊影像!他猛地抬頭看紅色燈光下的四周,牆壁上的水漬仿佛都變成了窺視的眼睛。空氣裡彌漫的,不再隻是化學藥水的味道,似乎還摻進了一絲若有若無的、泥土和腐朽的氣息。他想到了這城裡流傳的一些老話,說人快走的時候,身子虛,陽氣弱,容易把“不乾淨”的東西一起拍進去。也有人說,有些念想太重的“東西”,會借著照相這“攝魂”的由頭,顯個形。
他不敢把這照片交給家屬。這不是遺照,這是邪祟!他想把底片毀了,重照,可人已經沒了,上哪兒重照去?他陷入巨大的恐懼和掙紮。一方麵,是幾十年信奉的“記錄真實”的準則受到了挑戰;另一方麵,是深植於骨髓的對未知之物的敬畏。那一夜,他坐在暗房裡,對著那張詭異的照片,抽掉了一整盒“迎春”煙。
臘月二十四中午,雪停了,但天還陰著。來的不是老人,是一對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女,看樣子是老人的兒子和兒媳。兩人眼睛都紅腫著,帶著孝。男人啞著嗓子說:“楊師傅,我們來取俺爹的照片。他……前天晚上,走了。走得很安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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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楊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裡全是汗。他猶豫著,掙紮著,那張照片就像一塊燒紅的炭,燙得他坐立不安。他最終還是把裝著照片的信封遞了過去,喉嚨發緊,想說點什麼解釋,卻一個字也吐不出。
男人接過信封,當場就抽出了照片。他和媳婦湊在一起看。老楊緊緊盯著他們的臉,預想著即將出現的驚恐、質問,甚至打罵。
時間凝固了幾秒。
男人盯著照片,先是愣住,然後,嘴角竟然慢慢咧開,不是笑,是一種難以形容的、混雜著悲傷和釋然的表情。他媳婦也看清楚了,非但沒叫,反而用手捂住了嘴,眼眶裡瞬間又蓄滿了淚,但那是另一種淚。
“楊師傅……”男人抬起頭,聲音帶著哽咽,卻又奇異地透著一種寬慰,“這……這照片拍得太好了……太好了……”
老楊懵了。
男人指著照片上那個模糊的老太太身影:“這……這是俺娘啊!俺娘走了十三年了,就是穿的這身衣裳入的土。你看,你看這發髻,這衣裳的樣式,一點沒錯!”
他媳婦抹著眼淚接話:“俺爹臨走前那幾天,老是迷迷糊糊地念叨,說俺娘來接他了,在那邊等他等得不耐煩了……俺們隻當是糊塗話,沒想到……沒想到是真的啊!”
男人把照片緊緊貼在胸口,像是捧著失而複得的珍寶,對老楊感激涕零:“楊師傅,謝謝您!您這相機通靈啊!這下好了,咱爹娘在下麵團圓了,俺們這心裡……也踏實了!”
兩口子千恩萬謝地走了,留下老楊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照相館裡,許久沒動彈。外頭的風還在刮,吹得破門板哐哐作響。他看著那對夫婦消失在街角,又回頭看了看那間幽暗的暗房。恐懼感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沉的、他無法言說的茫然。
他一直以為,相機留下的是真實,是某個瞬間的鐵證。可現在,這“真實”裡,卻闖入了另一個維度的“真實”。這世上,到底有多少東西,是肉眼看不見,卻又真切切存在的?那些放不下的念想,斬不斷的牽掛,是不是真的能穿透生死的邊界,以某種方式,固執地顯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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