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鄭在這條線上走了快三十年。隧道不長,也就一裡多地,可裡頭是另一個世界。外麵天光再亮,一進去,光線立刻被黏稠的黑暗吞噬殆儘,隻有手電筒的光柱像根脆弱的針,勉強刺破一小片墨色。空氣裡是鐵鏽、朽木和濕土混雜的味兒,還有一種揮之不去的、冰冷的寒意,沁入骨髓。
這條隧道,當年修建的時候,死過人。不是轟轟烈烈的塌方,而是一個叫小菊的女工,夜裡收工時,腳下一滑,從十幾米高的腳手架上栽了下來,頭磕在水泥墩子上,沒等送到衛生所人就沒了。這事在當年的工程記錄上有寥寥幾筆,算是“意外傷亡事故”。但在老鄭這些老鐵路嘴裡,傳得就邪乎了。說小菊當時年紀輕,模樣周正,家裡窮,來工地乾活是為了給病重的爹媽掙藥錢。人沒了,賠償金下來得拖拉,家裡人來鬨過幾次,後來也就不了了之。自那以後,這隧道就時不時有點“說道”。有司機半夜過隧道,恍惚看見軌道邊站著個穿工裝的女人,一晃就沒;還有人說,能聽見裡麵有女人哼歌,調子幽幽的,聽不清詞。
老鄭以前是不大信這些的。他覺著自己一身正氣,又穿著這身鐵路製服,啥邪祟敢近身?再說,他熟悉這隧道的每一寸牆壁,每一根枕木,就像熟悉自己手掌的紋路。可今晚,邪門。
腳步聲。
不是他自己的。他那雙厚重的翻毛皮鞋踩在碎石道砟上,是“沙、沙、沙”的沉悶聲響。可在這聲音後麵,緊跟著一個幾乎同步,卻又輕那麼一點、脆那麼一點的腳步聲。“嗒、嗒、嗒”,像有個影子貼在他身後,刻意模仿著他的節奏。
老鄭猛地停住,豎起耳朵。
“沙……”他自己的腳步聲停了。
“嗒……”那個聲音,幾乎在同時,也戛然而止。
隧道裡死寂。隻有頭頂偶爾滲下的水珠,“滴答”落在軌枕上,聲音清晰得嚇人。手電光往身後掃去,光柱儘頭隻有空洞的黑暗,看不到任何東西。一股涼氣順著老鄭的脊梁骨往上爬,頭皮有點發麻。
他咽了口唾沫,喉嚨發乾。也許是回聲?隧道攏音,他知道。可這回聲,也太……太像真的了。
他試著加快腳步,“沙沙沙沙”。
“嗒嗒嗒嗒”,那個聲音如影隨形。
他放慢,“沙……沙……”
“嗒……嗒……”,一絲不差。
老鄭心裡毛了。他想起小菊的傳說。這隧道竣工前,最後一道工序是清理軌道邊的碎石,小菊就是在那時候出的事。他甚至模糊記得,當時自己好像也在場,遠遠地看見一群人圍在那裡,嘈雜聲混著哭喊……具體情形記不清了,那年月,工地上死個把人,雖然也算大事,但日子總得往下過,記憶也就慢慢被塵土掩埋了。
現在,這被掩埋的記憶,似乎被這詭異的腳步聲給刨了出來。
他猛地轉身,對著身後的黑暗,用儘力氣吼了一嗓子:“誰?!誰在那兒!”
聲音在隧道裡碰撞、回蕩。
“誰……誰……誰……”
層層疊疊的回音,像是好多人在學舌。老鄭屏住呼吸,聽著這回音漸漸減弱。就在那回音即將徹底消失的刹那,最後一個“誰”字的尾音,極其突兀地,輕輕向上一挑,變成了一個清晰、短促,帶著點說不清是嘲弄還是淒婉的女人輕笑:
“嘻……”
這一聲“嘻”,像根冰錐子,瞬間紮透了老鄭的耳膜,直插進他的腦仁裡。他渾身的汗毛“唰”地一下全立了起來,心臟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攥住,猛地一縮,幾乎讓他窒息。冷汗瞬間濕透了內衣,黏膩地貼在皮膚上,比外麵的寒風更冷。
他不敢再回頭,拚命邁開雙腿,幾乎是踉蹌著往前跑。手裡的信號燈劇烈搖晃,光斑在隧道壁上瘋狂跳躍,像受驚的兔子。身後的腳步聲也立刻跟了上來,不再是模仿,而是緊追不舍,“嗒嗒嗒嗒嗒”,又快又急,仿佛就貼在他的後腳跟。
跑!快跑!老鄭腦子裡隻剩下這個念頭。他想起家裡炕頭上溫著的燒酒,想起老婆子絮絮叨叨的關心,想起剛參加工作那年,師傅帶他第一次走進這條隧道時說的話:“小子,鐵路上的規矩,心裡得亮堂,彆自己嚇唬自己。”可現在,這不是自己嚇唬自己!那聲笑,真真切切!
就在他快要跑到隧道另一端出口,已經能看到洞口外朦朧的夜色時,腳下突然被什麼東西一絆,“噗通”一聲,整個人重重地摔在了冰冷潮濕的道砟上。信號燈脫手飛出,“哐當”一聲,玻璃罩子碎了,唯一的光源熄滅。
黑暗,徹底的無邊無際的黑暗,瞬間將他吞噬。
完了。老鄭心裡一涼。他甚至能感覺到,那個“東西”,正在他身後的黑暗裡,慢慢地靠近。一股陰冷的氣息包裹了他,他仿佛能聞到一股淡淡的、塵土混合著某種陳舊血腥的氣味。
他趴在地上,一動不敢動,連呼吸都停滯了。絕望像冰冷的潮水,淹沒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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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一個聲音,直接在他耳邊響起,不再是笑,也不是腳步聲,而是幽幽的,帶著泣訴的語調,像從很深很遠的地方傳來:
“鄭……大哥……當年……你……看見我了……為啥……不拉我一把……”
老鄭的腦子“嗡”的一聲。塵封的記憶閘門,被這句話轟然衝開。
他想起來了!那天傍晚,收工哨響過,人群嘈雜。他確實離得不遠。他看見小菊在高處晃了一下,好像是要去夠一個沒掛穩的工具袋。他好像還喊了一聲“小心!”,但聲音被淹沒在噪音裡。他看見她失足墜落,那個身影,像片被風吹落的葉子。他當時年輕,嚇傻了,腳步像釘在地上,沒能衝過去。等他反應過來,人群已經圍了上去……後來,他選擇了沉默,把自己當成了一個純粹的“旁觀者”,用歲月的塵土,把那份瞬間的怯懦和目睹的慘狀深深埋藏。
原來……她一直知道。她在這無儘的黑暗裡,等了這麼多年。
巨大的愧疚和恐懼交織在一起,幾乎將老鄭撕裂。他不再是那個不信邪的老鐵路,他隻是一個被往事鬼魂纏住的、內心充滿掙紮的可憐人。他伏在冰冷的軌道上,眼淚混著臉上的泥土流了下來,喉嚨裡發出嗚咽聲。
“對……對不住……小菊……我……我當時……嚇蒙了……”他語無倫次,對著黑暗懺悔。
那冰冷的氣息似乎停滯了一下。隧道裡隻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和壓抑的抽泣。
過了不知多久,也許是一瞬,也許是永恒。老鄭感覺到那股纏繞他的陰冷氣息,在慢慢消退。黑暗中,似乎有一聲極輕極輕的歎息,然後,一切都歸於沉寂。真正的,死一樣的沉寂。
遠處,傳來了火車汽笛隱隱的長鳴,是夜間貨車要進洞了。
老鄭一個激靈,掙紮著爬起來,摸索著找到摔壞的信號燈。他憑著記憶和對軌道的熟悉,連滾帶爬地衝出了隧道口。冰冷的夜風撲麵而來,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像離開了水的魚。
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
後來,老鄭病了一場。病好後,他依舊去巡道,依舊會走進那條隧道。但他不再像以前那樣隻是悶頭走路。他有時會停下,對著空蕩蕩的隧道深處,輕輕說上幾句話,說說外麵的變化,說說工友們的情況,說說自己心裡的憋悶。他口袋裡總會揣幾塊水果糖,進洞前,剝開一塊放在入口處的基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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