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夏天,圖們江流域的雨水格外豐沛,江水漲得漫過了老柳樹根。老金蹲在船頭抽完最後一支“大前門”,把煙蒂彈進渾黃的江水裡。這是他下崗的第三個年頭,原先在造紙廠烘烤紙漿的那雙手,如今結滿了撈網的繭子。
漁網沉得像拽著塊石頭。老金弓著腰發力,腐臭味劈頭蓋臉砸來——具脹成鼓麵的屍體纏在網眼裡,爛透的工作服緊貼皮肉,隱約能辨出“圖們江林業”的鏽紅字跡。最瘮人的是那張臉,泡發的五官裡遊著白蛆,像誰把豆腐乳摔在了骷髏上。
“兄弟,對不住。”老金劃了三根火柴才點著摻了雄黃的草紙,按規矩念叨:“塵歸塵,土歸土,江神收你回府。”竹竿剛捅向屍身,那坨腐肉突然翻了個麵,恍惚有個金閃的東西從袖口滑落。老金揉眼的工夫,屍體已被江水吞沒。
當夜炕頭滴答作響。月光從窗欞漏進來,照見個水淋淋的輪廓,工裝褲腿粘滿蛤蜊殼。“我的東西……”每說一字就嘔出半捧水草,“在你船上……”老金驚醒時,褲襠一片濕涼,窗台真掛著幾根斷須的江葦。
他瘋似的把船板掀得山響。船舷裂縫裡,枚金戒指咬在木刺間,戒麵刻著雙首鹮鳥——那是延邊朝鮮族婚嫁才有的紋樣。戒圈內壁鏨著兩行小字:“明月青山共白頭,1991.8.15”。
江風卷過沙洲,老金攥著戒指蹲在船頭。去年媳婦跟收山貨的跑時,把訂婚戒指也擼走了。這枚金疙瘩夠他半年酒錢,夠買二十箱“哈啤”,夠去琿春黑診所換副能啃動牛板筋的假牙。可指環上的婚誓燒得他掌心發燙,到底揣進貼胸口袋。
從此夜夜滴水聲。有時是廚房水缸沿滲水珠,有時是房梁結露滴在額間,有回掀開被褥,竟窩著灘腥臭的江泥。更邪門的是漁船總自個兒晃悠,鄰居說深夜瞧見過船頭立著個穿工裝的水影子。
“找薩滿看看吧!”酒友老樸拽他去見江北屯的崔奶奶。神婆屋裡供著虎山將軍像,香案擺滿米酒打糕。聽完敘述,老太太抓把糯米撒向老金:“那是個等信物的癡魂!你貪了婚戒,他過不了奈何川!”
歸途遇上江巡隊的快艇。“老金,見著浮屍記得報備!”穿製服的小年輕敲著船舷,“上個月林場六號溝塌方,埋了七個工人,家屬還在江邊燒紙呢。”老金喉結滾動,戒圈硌得胸骨生疼。
當夜夢得更真切了。水鬼坐在炕沿擰工裝褲的水,脖頸蛆蟲窟窿裡露出半截紅繩:“我媳婦...在敦化...等她認屍...”床頭櫃突然倒下半袋枸杞,紅豔豔鋪成“1991.8.15”的字樣。
次日老金揣著戒指去了江源集市。金鋪老板用試金石磨了磨:“十八k金,典當給三百塊。”玻璃櫃裡躺著各色金飾,老金卻看見倒影裡有個滴水的身影。他抓起戒指就跑,身後傳來罵聲:“瘋癲佬!”
轉折在第七天深夜。暴雨砸得鐵皮屋頂像擂鼓,有人拍門。開門見個穿藍布衫的朝鮮族女人,渾身透濕,懷裡抱著個裹塑料布的相框。“大哥,聽說您...見過江上的苦命人?”她哽咽著展開照片——正是戒圈裡刻的日期,穿工裝的新郎與穿赤古裡裙的新娘交杯飲酒。
“他叫李哲浩,林場放排的。”女人望著滔滔江水,“說好掙夠錢就接我去韓國找活路,塌方那天...他懷裡還揣著給我新打的金戒指...”老金顫抖著摸出那枚鹮鳥戒,女人哭聲刺破雨幕:“是它!我親手刻的明月青山!”
三袋水泥沉入江心時,朝陽正撕開雨霧。老金把戒指纏在水泥袋係扣處,女人跪在船頭唱起《阿裡郎》。江鷗突然成群撲來,有個漩渦久久不散,最終冒起串葡萄似的水泡。
那夜老金枕著江濤入睡,再沒聽見滴水聲。隻是每年清明,他船頭總會莫名出現瓶燒酒,兩塊打糕。有人說見過穿藍布衫的女人在江心撒花瓣,老金隻眯眼瞅著戒麵上那對鹮鳥:“這江底下,誰還沒段故事呢?”
喜歡東北民間異聞錄請大家收藏:()東北民間異聞錄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