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的長春,秋風如刀。鐵北廠的下崗潮剛過去十年,城市像被抽空一半的軀殼,夜晚格外沉重。小麗在廣告公司加班到十點半,頸椎酸痛得像是生了鏽的鉸鏈。
她是鐵北廠子弟,父親曾是廠裡八級鉗工,2003年買斷工齡後,整個人塌了下去,像一棟突然拆掉承重牆的樓。母親在文化宮當了二十年化妝師,專門給二人轉演員上妝,如今劇場關了門,她也提前退了休。小麗拚命讀書,擠進寫字樓,卻總覺得那雙看不見的手仍在拽著她的腳踝。
“末班公交了,姑娘。”司機的聲音乾澀,像秋葉被碾碎。
小麗刷了卡,瞥見司機臉上深刻的皺紋,像東北黑土地上的溝壑。車廂空蕩,隻有最後排坐著一個老太太,低著頭,灰白的頭發垂下來,遮住了臉。小麗選了中間位置坐下,窗外流動的燈光像一條疲憊的河。
車開動後,她才注意到那老太太的異常——她一動不動,像是焊在了座位上,連呼吸的起伏都看不見。小麗想起母親說過,夜班車上常有“那種東西”,特彆是臨近農曆十月的東北,生死之間的帷幕會變薄。
車行至西安橋附近,突然刹住。三個穿著戲服的人無聲地上了車。
他們穿著褪色的戲袍,像是從哪個舊戲團跑出來的,臉上畫著濃重的油彩妝,紅得發黑,白得慘人。小麗認得出——那是母親曾畫過的傳統二人轉妝麵,隻是更加古老、詭異。三人並排坐在小麗前方,沒有任何交談,連呼吸聲都聽不見。
小麗攥緊手機,指甲掐得發白。她想起姥姥講過的故事:早年間,有些戲班子在演出途中遭遇火災、塌方,全班人死絕,卻還會在夜深時繼續趕場,完成未儘的演出。
車內的空氣變得粘稠,帶著一股若有若無的煤灰和胭脂混合的氣味。小麗偷偷從車窗反射中觀察那三個戲子,突然發現——他們沒有影子。車廂地板上明明有燈光投下,卻唯獨繞過了他們。
她感到一陣惡心,像是被人塞了滿嘴的冰碴。不能再待下去了。小麗猛地站起來,拉動下車鈴。
“師傅,有下!”她的聲音尖利得不像自己。
車還沒到站點,卻意外地停下了。小麗跌跌撞撞下車,冰冷的夜風灌進肺裡。她無意中回頭,看見了此生最恐怖的景象——
那個一直低著頭的老太太,此刻正扒著車窗,死死盯著她。那張臉分明是她去世三年的姥姥。
而更駭人的是,司機和那三個戲子也同時轉過頭來——他們的臉在昏黃車燈下,都是沒有五官的空白,光滑得像煮熟的雞蛋。
小麗尖叫一聲,踉蹌後退,公交車無聲無息地開走了,消失在長春深秋的濃夜裡。
她渾身發抖,摸出手機想打電話,卻發現沒有信號。環顧四周,這裡根本不是她熟悉的街道,而是一片廢棄的廠區——鐵北廠老家屬區,她長大的地方。
“小麗...”風中傳來熟悉的聲音。
她猛地轉身,看見姥姥站在路燈下,穿著那件熟悉的藏藍色棉襖。
“姥姥...你...”
“孩子,彆怕,”姥姥的聲音和記憶中一模一樣,“那車不是給你的,你不該上。”
“那是什麼車?”
“送魂的車,”姥姥歎了口氣,“九三年,遼河劇院那場大火,燒死了整個戲班。還有那個司機,八八年冬天,開公交掉進南湖,救上來時臉都被魚啃沒了。他們隻是重複著生前的路。”
小麗顫抖著:“那您為什麼在車上?”
“我放心不下你媽,還有你。”姥姥的眼睛濕潤了,“你媽收著那些東西,不肯放手。”
“什麼東西?”
“我衣櫃最底下,有個鐵盒。”姥姥的身影開始變淡,“該燒的就燒了吧,執念太深,活人受不了...”
話音未落,姥姥消失了。
小麗站在冷風中,淚水凍結在臉頰。她摸到口袋裡的門禁卡,辨認出回家的方向。一路上,她不斷回想那些空白的臉,想起父親下崗後那張逐漸失去表情的臉,想起母親日漸麻木的眼神,想起自己每天在寫字樓裡扮演的“正常人”。
家中的燈還亮著。母親坐在沙發上,手裡摩挲著一張舊照片。
“媽,我剛剛...”小麗開口。
“你姥姥托夢給我了,”母親輕聲說,“她說你在找一樣東西。”
小麗愣住,隨即走進母親房間,打開那個老衣櫃。在最底層,她摸到一個冰冷的鐵盒。
鐵盒裡是一疊照片和一本文革時期的檢查材料。照片上是年輕的姥姥和一位穿著戲服的男子。母親站在門口,眼神複雜。
“那是你姥姥的初戀,叫趙青山,是縣劇團的台柱子。”母親的聲音平靜,“文革時,你姥姥被迫揭發他,說他唱戲宣揚封建迷信。後來他在牛棚裡上吊了。”
小麗翻看那些材料,看到姥姥的親筆簽名,字跡顫抖。
“你姥姥一輩子沒原諒自己,”母親說,“她臨終前還說,能聽見他在窗外唱《紅月娥做夢》。”
“那三個戲子...”
“趙青山最拿手的戲。”母親閉上眼,“你姥姥去世後,我偷偷留了這些,總覺得燒了就是背叛。”
小麗明白了。那些空白的臉,不是沒有身份,而是被遺忘和背叛抹去了麵容。那些無法安息的靈魂,在城市的夜晚遊蕩,尋找著被記住的可能。
“該放下了,媽。”小麗輕聲說。
母親久久沉默,最終點了點頭。
第二天傍晚,小麗和母親在伊通河畔燒掉了鐵盒裡的一切。火焰跳躍,紙灰如黑蝶飛舞。小麗仿佛聽見遠處傳來若有若無的戲腔,悠長而哀婉,隨即消散在風中。
那晚之後,小麗再也沒坐過那路夜班公交。但她偶爾會在加班的深夜,站在高樓窗前,望著下方流動的車燈,想起那些空白的麵孔。
她開始記錄父母那代人的故事,記錄鐵北廠的興衰,記錄那些被時代碾過卻不應被遺忘的普通人。在文字裡,她與那些空白的麵孔和解——他們不是要嚇唬活人,隻是渴望被記住,哪怕隻有一個名字,一段旋律。
2018年冬天,小麗帶著出版的第一本書,去姥姥墓前祭掃。墓碑前,不知誰放了一朵紅色的紙戲花,在白雪中格外鮮豔。
風吹過鬆林,她仿佛聽見姥姥欣慰的歎息。
喜歡東北民間異聞錄請大家收藏:()東北民間異聞錄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