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的冬天,李小兵踏著齊膝的積雪,終於找到了這個在地圖上已被抹去的地方。
他是從沈陽來的,帶著父親臨終前模糊的囑托。“去黑河看看,咱家根在那兒。”父親李建國說這話時,乾裂的嘴唇哆嗦著,眼裡有種小兵讀不懂的東西。
知青點比他想得更破敗。幾排土坯房塌了大半,唯有最裡頭那間還倔強地立著,像是專程等他。木門虛掩著,小兵一推,積雪簌簌落下,迷了他的眼。
屋裡寒氣逼人,土炕上的葦席爛了大半,露出底下黑黃的棉絮。牆角結著蛛網,一隻灰鼠倏地竄走。小兵放下背包,開始翻找——不是尋寶,隻是想找到一點能連接他與父親的痕跡。
在炕洞深處,他摸到了一個硬物。
是個鐵皮盒子,鏽得厲害。小兵費了好大勁才撬開,裡麵是一本用油布包著的日記本,封皮已經脆化,輕輕一碰就掉渣。
他小心翼翼地翻開第一頁。
“1975年10月15日。今天是我在黑河的第三個冬天。大雪封山,我們無事可做,圍著火爐聽老趙講鬼故事。他說這地方日偽時期是亂葬崗,夜裡常有哭聲。周勝利笑他迷信,我卻信。有些東西,看不見不代表不存在。”
小兵一頁頁翻下去。日記主人叫王衛東,哈爾濱人,1973年下鄉到此。起初記錄的多是知青生活——墾荒、學習、同伴間的趣事。字裡行間透著年輕人特有的朝氣。
變化發生在1976年。
“4月18日。我又看見周勝利偷偷收聽敵台了。這是第三次。他說隻是好奇,聽兩句就關。我相信他,可是...上級已經找我談話了。說我有覺悟,應該積極向組織靠攏。我該怎麼辦?”
接下來的幾頁被撕掉了。再往後,筆跡變得淩亂顫抖。
“5月2日。我舉報了勝利。他們說他會被送去勞改。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
“5月14日。勝利死了。他們在河裡發現了他的屍體。老趙說他是自殺的,脖子上還掛著那個收音機。我完了,是我殺了他。”
日記到這裡越發混亂,有些頁麵上有深色的汙漬,像是淚痕,又像是血。
“他們都說這裡鬨鬼。昨晚我聽見有人敲我窗戶,出去看卻什麼都沒有。是勝利嗎?是他回來了嗎?”
小兵合上日記,胸口發悶。窗外天色已暗,風雪更大了。他決定在這裡過夜——最後一班回縣城的車早就開了。
他生起帶來的固體酒精爐,啃著冷硬的饅頭,繼續讀那本日記。
後麵幾乎全是王衛東的懺悔和越來越嚴重的幻覺。他寫道自己常在夜裡聽見腳步聲,看見窗外有人影,同屋的知青都說他瘋了。1976年底,日記戛然而止,最後一頁隻有潦草的三個字:“他來了”。
小兵把日記塞回鐵盒,和衣躺上土炕。寒冷像針一樣刺透羽絨服,他蜷縮著,許久才入睡。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刺骨的寒意把他凍醒。
酒精爐早已熄滅,月光透過破窗,在炕前投下斑駁的影子。小兵猛地發現,炕沿上坐著一個人。
那人背對著他,穿著破舊的軍大衣,肩膀微微聳動,發出壓抑的啜泣。那哭聲不大,卻鑽心刺骨,充滿了絕望和悔恨。
小兵渾身僵硬,想動,動不了;想叫,叫不出。
“你...你是誰?”他終於擠出一句話,聲音嘶啞得不像是自己的。
哭聲停了。
那人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過身來。
月光照在他臉上——如果那還能稱為臉的話。平滑的皮膚上沒有任何五官,隻有用墨水寫著的三個大字,工工整整,像是小學生練習簿上的字跡:
王——衛——東
小兵尖叫一聲,猛地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