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三年的遼南,旱得邪乎。
開春到仲夏,沒落一滴雨。日頭毒辣辣地懸著,土地裂開縱橫交錯的口子,像無數張渴死的嘴。河床乾涸,莊稼蔫黃,連最耐旱的楊樹也卷了葉子。老人們望著天,搖頭歎氣:“這是得罪了龍王爺啊。”
村東頭那口古井,早已見了底。井口石欄被磨得光滑如鏡,井壁的青苔枯黃卷曲,散發出一股土腥氣。關於這井,村裡有個老輩傳下來的說法:明朝萬曆年間,一條黑龍行雨誤了時辰,釀成水災,被天師鎮在井底。井口原先有鐵鏈,年深日久鏽斷了,隻剩幾個鐵環嵌在石縫裡。
狗剩那年十歲,瘦得像根柴,穿一件打滿補丁的粗布衫。他爹去年修水庫時砸傷了腰,一直臥床不起,家裡全靠娘一人撐著。狗剩懂事早,每天天不亮就拎著瓦罐去十幾裡外的山澗挑水。那點水隻夠一家人活命,洗臉洗衣都成了奢侈。
“娘,井裡的龍王爺真能下雨嗎?”一天晚上,狗剩躺在炕上問。
娘正就著油燈縫補衣裳,手頓了頓:“老輩人都這麼說。可那龍犯了天條,被鎖在井裡,自身難保哩。”
“那為啥不放了它?”
“傻孩子,那是天師封的,誰敢動?”娘壓低聲音,“破四舊那會兒,紅衛兵要來砸井欄,被老支書攔下了。老支書說這井是全村的水脈,砸不得。為這事,老支書還挨了批鬥呢。”
狗剩不懂什麼“四舊”“批鬥”,但他記得老支書被押上台時那倔強的眼神。村裡人暗地裡都說,老支書保下這井,是救了全村人的命。
七月初七,是狗剩生日。娘從櫃底摸出個小布包,層層打開,取出一塊糖瓜,塞進狗剩手裡。
“拿著,生日總得有點甜頭。”
糖瓜用麥芽糖做成,金黃油亮,在狗剩眼裡比什麼都珍貴。他小心地舔了一口,甜味在舌尖化開,整個人都酥了。他決定慢慢享用,把這寶貝藏進貼身口袋裡。
乾旱持續,村裡的氣氛越來越緊張。有人提議殺豬祭井,可豬早餓得皮包骨頭。幾個老人偷偷在井邊燒香磕頭,被生產隊長撞見,一頓狠批:“搞封建迷信!雨會有的,政府正在組織人工降雨!”
可雲彩都沒一片。
那天下午,狗剩獨自來到古井邊。井深不見底,黑黝黝的,仿佛直通地心。他趴在井沿往下看,忽然覺得那黑暗中有什麼在動。
“龍王爺,”他小聲說,“你真在裡麵嗎?”
井裡傳來細微的回聲。
狗剩想起臥床的爹,想起娘憔悴的臉,想起村裡那些乾裂的土地。他摸出那塊糖瓜,在手裡攥得溫熱。這是他十年來得到的最珍貴的禮物,一年到頭也未必能吃上一回。
內心掙紮著。一邊是現實的甜蜜,一邊是虛無的希望。糖瓜的香氣隱隱飄來,他咽了口唾沫。
“龍王爺爺,”他終於開口,聲音顫抖,“我把我最寶貝的糖瓜給你吃,你給我們下場雨吧。”
說完,他把糖瓜輕輕扔進井裡。
那金色的小點墜落黑暗中,無聲無息。
狗剩在井邊坐了很久,直到日頭西斜。什麼都沒有發生。他有些失望,又覺得理所當然——一塊糖瓜,怎麼可能換來雨水呢?
當晚,狗剩被雷聲驚醒。
不是普通的雷,是那種炸在頭頂的霹靂,震得土炕都在抖。接著,瓢潑大雨傾瀉而下,砸在屋頂上劈啪作響。
全村人都驚醒了,跑到院子裡,仰頭讓雨水打在臉上,又哭又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