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重感如影隨形,卻又詭異地短暫。
淩子風並未如預想中那般墜入深淵,撞得粉身碎骨。
就在他即將觸及那無儘黑暗的刹那,一道柔和卻不容抗拒的光流自下方湧起,如同一隻無形的大手,將他穩穩托住。
這光流並非將他推回,而是以一種奇特的軌跡,將他向上、向內,送入了一座宏偉建築的心臟。
他落在一片堅實的地麵上,四周的景象讓他瞳孔驟縮。
他正身處一座高塔的內部,一個巨大而空曠的圓形空間。
這裡沒有窗,唯一的光源來自穹頂中央懸浮的一顆巨大光球,那光芒如泣如訴,照亮了四周令人不安的牆壁。
牆壁並非石質或金屬,而是由無數凝固的、永不熄滅的火焰構成,呈現出一種介於琉璃與熔岩之間的詭異質感。
火焰的表麵,密密麻麻地刻滿了扭曲的文字,每一個筆畫都深陷其中,透著乾涸的暗紅色。
是血。
他瞬間明了,這些文字全是以鮮血書寫而成。
這便是“信者銘文”,幽靈城存在的基石。
傳說,每一筆都承載著一個信徒被吞噬的記憶,每一字都代表著一段被獻祭的人生。
破妄之眼在他眼底悄然運轉,金色的光暈流轉。
當他的視線掃過那些血色銘文時,那些凝固的文字仿佛活了過來,無數破碎的畫麵如潮水般湧入他的腦海。
這不是彆人的記憶,而是他自己的。
一角素白的喪幡在陰冷的雨中飄搖,母親冰冷的棺槨被緩緩放入泥土,他小小的身軀跪在泥濘中,卻流不出一滴眼淚。
畫麵一轉,是碼頭上撕心裂肺的哭喊,妹妹瘦弱的手臂被一隻蒼白的手拖拽著,消失在幽靈船腐朽的船舷之後,空氣中隻留下她絕望的呼喚。
緊接著,是洛陽倒在血泊中的最後時刻,那雙總是帶著戲謔笑意的眼睛此刻寫滿了不甘與托付,一枚冰冷的黃銅鑰匙被塞入他的掌心,帶著亡者的餘溫。
這些被他刻意遺忘,或是被外力強行剝奪的片段,此刻以最猙獰的方式,重新烙印在他的靈魂深處。
與此同時,在那片化為齏粉的空間之外,安靜並未離去。
她凝視著那片虛無,眼中沒有絲毫猶豫。
她從懷中取出一塊巴掌大的、邊緣鋒利的不規則碎片,正是九回沙盤的殘片。
她毫不遲疑地用殘片尖銳的角劃破左手手掌,殷紅的鮮血立刻湧出。
她將流血的手掌按在虛空與現實交界的裂隙邊緣,鮮血仿佛一種催化劑,瞬間被那無形的邊界吸收。
“滋啦——”一聲輕響,前方的空間被硬生生撕開一道扭曲的口子,裡麵是翻滾的濃霧,隱約可見遠方燈塔的輪廓。
這是一條僅能存在三息的“逆影通道”。
“你瘋了!”赫蘭僅存的殘魂在她身後發出憤怒的咆哮,聲音中帶著一絲驚恐,“那是輪回的錨點,是幽靈城最後的核心!你這樣闖入,會毀掉一切!”
安靜頭也不回,縱身躍入濃霧之中。
她的聲音在通道閉合的瞬間冷冷傳來:“如果一個文明的存在,需要用無數人的記憶與性命作為祭品,那這樣的文明……還值得守護嗎?”
霧氣散儘,她已落在燈塔外壁一條憑空懸浮的環形廊道上。
腳下是萬丈深淵,四周是呼嘯的罡風。
她抬起手,用帶著血跡的沙盤殘片對準燈塔的牆壁。
殘片如同一麵奇異的鏡子,映照出的並非火焰牆壁,而是燈塔核心的景象——淩子風正雙膝跪地,在他麵前,一盞古樸的心燈靜靜燃燒。
而在他的頭頂,一個模糊的小女孩虛影若隱若現,正是他的妹妹。
燈塔之內,淩子風正承受著記憶回溯的痛苦,一個縹緲的殘影在他麵前緩緩凝聚。
那是一個身披灰袍、麵容模糊的身影,自稱幻城使。
他手中握著一根燃燒的火簽,輕輕在淩子風的額頭一點。
“三關試煉,在你踏入那扇門時,便已開啟。”幻城使的聲音不帶任何感情,仿佛來自亙古,“第一關‘鏡淵’,映照本心。你已照見自己最大的謊言——你欺騙自己,以為能憑一己之力,逆轉所有人的命運。此關,你已過。”
“第二關‘沙獄’,承受你所選擇的道路上,所有犧牲者之苦痛。”幻城使的聲音變得森然,“洛陽的怨,血契郎的恨,乃至……你父親的絕望,他們都因你的選擇而死。現在,輪到你了。”
淩子風沒有說話,他隻是緩緩抬起手,將顫抖的手掌按在了那盞心燈的基座上。
就在他手掌接觸的瞬間,一道道金色的脈絡從他掌心蔓延開來,迅速遍布整個基座。
那原本溫暖的金色燈焰,竟猛地一顫,轉為一種深邃而冰冷的幽藍色。
廊道之上,安靜正要前行,四周的空氣突然變得粘稠。
無數沙粒從牆壁的縫隙中湧出,在空中彙聚成一個個模糊的人影,發出無聲的哀嚎,朝她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