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廢墟仿佛是某種巨獸死後的骸骨,冰冷而沉寂,將淩子風蜷縮的身影吞噬在無儘的陰影裡。
他右臂上曾如熔金般流淌的脈絡,此刻黯淡無光,仿佛凝固的琥珀,失去了所有溫度。
他的雙眼,那雙曾映照過星辰與劍光的眸子,如今灰白一片,像是蒙上了厚厚塵埃的琉璃,再也無法清晰地倒映出這個世界。
他殘存的意識,正通過一片心鏡碎片,死死地釘在遠方那座孤零零的祭壇上。
祭壇上,三道熟悉的身影如同沒有靈魂的木偶,機械地重複著一個動作。
蘇妤,韓疏影,柳夢璃,她們是他生命中最深刻的烙印,此刻卻在親手將他存在的痕跡,一件件投入熊熊燃燒的火焰。
他的舊衣,那枚他從不離身的玉佩,甚至還有不久前才從傷口上解下的、浸透了血跡的繃帶。
火光映照著她們的臉,卻照不進她們空洞的眼眸。
風中傳來她們夢囈般的低語,每一個字都像一根淬毒的鋼針,刺入淩子風的魂魄深處。
“從沒見過這個人。”
這句話輕得像一聲歎息,卻重得足以壓垮天地。
一隻通體透明的回響鴉,悄無聲息地落在祭壇邊緣。
它歪著頭,漆黑的眼珠倒映著跳躍的火焰,然後精準地啄起一縷從火焰中飄散出的、幾乎看不見的記憶殘絲。
那殘絲在它喙中掙紮了一瞬,便徹底消散。
回響鴉滿足地振翅,融入昏暗的天幕。
就在它飛走的瞬間,祭壇上的韓疏影身體猛然一顫,她下意識地抬手撫向額角,指尖觸到了一片濕熱。
一滴殷紅的血珠,正順著她光潔的肌膚緩緩滑落。
她的她忘了,曾有一個夜晚,她為誰擋下了那致命的怨噬之刃,而這道傷疤,本該是那段記憶最深刻的見證。
淩子風的胸膛劇烈起伏,喉嚨裡發出野獸般的低沉嗚咽。
他顫抖著,用儘全身力氣,從胸口最貼近心臟的地方摸出了另一塊心鏡殘片。
這是母親留下的遺物,那張救過無數人性命的藥方,就拓印在這小小的碎片之上,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根。
他毫不猶豫地將指尖送入口中,狠狠咬破。
鮮血湧出,帶著他最後的體溫與執念,滴落在鏡片之上。
嗡——
鏡片發出一聲低鳴,眼前的世界驟然扭曲、拉伸,所有的景物都化作了流動的光影。
他感到一陣天旋地轉,仿佛靈魂被強行從軀殼中拽出,投入了一個截然不同的時空。
當視野再次清晰時,他“踏入”了蘇妤的記憶。
漫天風雪,崎嶇的山道被積雪覆蓋。
年輕的自己正背著昏迷的她,在沒過膝蓋的雪地裡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
凜冽的寒風刮在臉上,像刀子一樣疼,可他背上的人,卻被他用體溫捂得暖暖的。
記憶中的蘇妤悠悠轉醒,趴在他背上,聲音微弱卻清晰:“你真傻……”
他聽見自己笑了,聲音裡滿是疲憊,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堅定:“不傻怎麼護你。”
畫麵溫暖得讓人心碎。
然而,這溫暖還未持續一息,一個手持火焰掃帚的枯瘦僧人便憑空出現。
那僧人麵無表情,眼神如同寂滅的古井,他手中的火帚輕輕一掃,掠過這片記憶構築的牆壁。
嗤啦一聲,雪夜、山道、相依為命的兩個人影,瞬間化為飛灰,被掃進了虛無。
“噗——”
淩子風的意識被猛地彈回現實,喉頭湧上一股腥甜,一口漆黑的瘀血噴湧而出,染紅了身下的碎石。
劇痛從腦海深處傳來,他抱著頭,痛苦地蜷縮起來。
一段記憶被硬生生剜掉了——他忘了,自己究竟是為何,又是從何時起,學會了如何背著一個人走過十裡雪路而不倒下。
但他不能倒下,至少現在還不能。
他用殘存的手臂支撐著地麵,一點點掙紮著站起來,蹣跚地走向遠處那片心燈廢墟。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
途中,他又看到了那個焚憶僧。
僧人正站在一麵巨大的銘文牆前,牆上刻滿了無數的名字,每一個都曾是這片土地的英雄。
焚憶僧揮動著火帚,動作不疾不徐,每一次掃過,牆壁上,“淩子風”這三個字便會黯淡一分,仿佛被時光衝刷了千年。
天空之上,不知何時聚集了成百上千隻回響鴉。
它們盤旋著,發出單調而淒厲的啼叫,那聲音交織在一起,如同為一場盛大的死亡敲響的喪鐘。
一個身影無聲無息地出現在淩子風麵前,擋住了他的去路。
那是一個墟語者,它的臉是一片空白,沒有五官,隻有一片平滑的皮膚。
它伸出一根蒼白的手指,輕輕點在淩子風的心口,然後又收回,指了指自己那張空洞的臉。
那無聲的動作,傳遞著一個清晰無比的訊息:你,正在變成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