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ter……”
一聲微弱沙啞，帶著濃重異國腔調的呼喚，打破了洞中的沉寂，那聲音乾澀得像是砂紙摩擦，卻清晰地傳入了苟獸醫和詹有為的耳中。
兩人同時一震，猛地轉頭望去。
角落裡，詹姆斯不知何時竟已睜開了眼睛！那雙深陷在眼窩裡的藍眼睛，此刻不再是高燒時的混沌迷茫，雖然依舊黯淡無光，布滿血絲，卻有了清晰的焦距。他微微側著頭，眼神裡充滿了巨大的困惑和茫然，如同一個在陌生國度徹底迷失的旅人，正努力地辨認著自己身處的這個冰冷、粗糙、彌漫著泥土和草藥苦澀氣味的陌生世界。
他的目光緩緩移動，掃過凹凸不平的岩壁，掃過地上簡陋的石灶和陶罐，最終落在對麵床的詹有為和苟獸醫的臉上，看到滿臉皺紋、穿著破舊灰布衣服的苟獸醫和，草鋪上光著身子半坐著的詹有為，詹姆斯這才想起他是被詹有為和苟獸醫給救了。
“我……？”詹姆斯艱難地動了動乾裂的嘴唇，發出一個模糊的音節，似乎在問自己，“這是……哪裡？”他現在改用帶著濃重的鼻音的漢語對詹有為和苟獸醫問道，虛弱得如同耳語。
苟獸醫喜形於色，激動地搓著手，幾乎要跳起來：“醒了！真醒了！這洋藥硬是要得！”
接著苟獸醫下意識地開口道：“你曉得不，你是我們連長啊……”
苟獸醫想告訴這個死裡逃生的洋人，是連長詹有為豁出命闖了鬼子醫院才把他從閻王爺手裡搶回來的！
然而，話才說了兩句，詹有為就猜到苟獸醫接下來的話了，他不想把自己的所作所為告訴詹姆斯，不想借此來博取詹姆斯的認同。
“苟獸醫！”詹有為低沉的聲音及時響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製止，並輕輕地搖頭示意苟獸醫不要再說下去了。
苟獸醫到嘴邊的話戛然而止，有些不解地看向詹有為。
詹有為已經撐著身體坐得更直了些，他迎上詹姆斯那雙充滿困惑和探尋的藍色眼睛，臉上沒什麼表情，隻是極其緩慢、清晰地說道：“藥，找到了！你應該沒事了。”
頓了頓詹有為繼續道：“他，”指指苟獸醫，“苟獸醫，等你身體恢複一些後，再給你做手術，把你屁股上的爛肉切掉，應該很快就好的。”
詹有為的話語簡單明了，沒有任何修飾。然而，那份沉靜和篤定，卻像一塊壓艙石，撫平了詹姆斯眼中升騰起的迷茫和不安。
詹姆斯看著眼前這個麵容堅毅、傷痕累累的男人，又看看旁邊那個一臉關切、點頭如搗蒜的乾瘦老人，藍眼睛裡翻湧的驚濤駭浪似乎平息了一些。
“thank……”詹姆斯的聲音依舊虛弱沙啞，卻帶著劫後餘生的真誠。他費力地抬起沒有受傷的那隻手，朝著詹有為的方向，極其輕微地晃了晃。
詹有為隻是微微頷首，算是回應。那張被疲憊和傷痛刻滿的臉上，依舊沒什麼波瀾。仿佛他做的一切，不過是山間掬一捧水，林中拾一束柴，理所應當，不值一提。
而苟獸醫趁他兩說話的間隙，趕緊轉身去端另一碗一直溫在灶邊的稀粥，他小心翼翼地捧到詹姆斯麵前，嘴裡念叨著：“餓壞了吧？來，先喝點這個，稀的，不傷腸胃！吃飽了肚子，才有力氣養傷，才好動刀子！”
詹姆斯看著苟獸醫臉上淳樸熱情的笑容，又看看那碗冒著微弱熱氣的稀粥，雖然依舊虛弱迷茫，但緊繃的身體似乎鬆弛了一點，他費力地小幅度點了點頭，喉嚨裡擠出幾個音節：“yes……謝謝你，大叔！”
苟獸醫樂嗬嗬地在詹姆斯床頭邊的一塊石頭上坐下，拿起碗裡那把邊緣磨得光滑的小木勺，舀起淺淺一勺溫熱的稀粥，小心翼翼地吹了吹，遞到詹姆斯蒼白的唇邊。
“來，張嘴，慢點，莫燙著咯！”他的動作笨拙卻又無比耐心，像照顧一個剛出生的牛犢。
詹姆斯順從地張開嘴，溫熱的米湯帶著一絲極其微弱的穀物甜香滑入乾涸的喉嚨，帶來一點微不足道的滋潤。他小口小口地吞咽著，每一次動作都牽扯著胸腹的傷痛，眉頭微微蹙起。苟獸醫則全神貫注，一勺一勺，動作輕柔得近乎虔誠，生怕嗆到這個剛剛從鬼門關爬回來的“龜兒子”。
山洞裡安靜下來，隻剩下木勺偶爾碰到陶碗邊緣的輕微磕碰聲，以及詹姆斯微弱而艱難的吞咽聲。火光跳躍，在凹凸的岩壁上投下三人沉默而奇異的剪影——一個中國軍人疲憊地倚靠著，目光沉靜；一個美國飛行員虛弱地躺著，接受著喂食，眼神複雜；一個年老的“獸醫”專注地一勺勺喂著粥，動作裡透著一種曆經風霜的溫柔。
詹有為靠在草鋪上，靜靜地看著這一幕。疲憊如同沉重的潮水，再次一波波湧上來，衝刷著他殘存的意識。眼皮越來越重，眼前苟獸醫和詹姆斯的身影開始模糊、晃動，他強撐著，目光卻不由自主地投向洞口。
洞外，正午的陽光應該很烈。但在他的感知裡，那光線的儘頭，卻仿佛矗立著一座因暴怒而沸騰的鋼鐵之城——森嚴的鐵絲網在陽光下閃著寒光，冰冷的探照燈柱在想象中來回掃射，巡邏隊沉重的皮靴踏過街道的聲響似乎隱約可聞，那個被他激怒的日軍指揮官宮澤少佐，此刻想必正用他血紅的眼睛，死死盯著瑞穀城的每一寸土地，誓要揪出那個膽大包天的“卑賤支那人”。
三支盤尼西林帶來的喘息，如同狂風暴雨前短暫的寧靜，那針藥續上了詹姆斯的命，也徹底點燃了敵人的怒火。
洞口透入的暖光，此刻落在他眼中，卻帶著一絲山雨欲來的冰冷和沉重。詹有為緩緩閉上眼，將洞外那無形的鐵幕隔絕在意識之外，將自己沉入恢複體力所必需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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