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聲還在遠處滾著,村史館的燈卻已穩穩亮著。陳默推門進來時,天光已經透出灰白,雨勢收了,屋簷滴水斷續砸在石階上。他手裡攥著那本濕了又晾乾的筆記本,邊角卷起,紙頁之間還殘留著淡淡的潮氣。
林曉棠比他早到一步,村委會的燈早就亮了。她坐在老木桌前,鋼筆在紙上劃動,麵前攤了三本不同顏色的登記冊——施工簽到、材料支出、臨時用工。白大褂搭在椅背,袖口沾著一點墨跡。聽見腳步聲,他抬頭看了眼,沒說話,隻是把桌上一杯溫水往他麵前推了推。
“王會計呢?”陳默說。
“剛來。”林曉棠指了指裡屋,“在翻舊台賬。”
話音未落,王德發拄著拐從隔間走出來,算盤掛在左臂上,另一隻手抱著個牛皮紙封的本子。他走到桌前,把本子放下,封麵寫著“1983工分記錄”五個字,墨色沉實。
“昨晚的事我聽說了。”他坐下,打開算盤蓋,手指在珠子上輕輕一撥,“電不能總靠搶修,錢也不能靠墊。該算的,得清清楚楚。”
陳默點頭,翻開自己的筆記,抽出兩張紙放在桌上。一張是趙鐵柱整理的施工日誌,密密麻麻記著每日出工人數、工種和時長;另一張是他昨夜寫的《應急供電優先級清單》,下麵壓著一行小字:**備用電源采購需納入公共資金1統籌**。
“咱們現在有三筆錢可動。”林曉棠接過話,“一是縣裡下撥的鄉村振興試點補助,八萬二;二是文創產品預售回款,四萬七;三是民宿工程預付款,三萬五,還沒動。”
王德發聽著,手指在算盤上跳了幾下,嘴裡輕念:“八萬二加四萬七是十三萬九,再加三萬五……十七萬四千整。”她抬眼:“這筆錢,打算怎麼分?”
“先保運轉。”陳默說,“發電機必須買,衛生室、村史館、水泵房這些地方要優先供電。剩下的,按實際出工分配。”
“多勞多得?”王德發問。
“對。但不是簡單按天數算,”陳默指著施工日誌,“比如夯土那天,暴雨裡堅持下午的,應該加分;趙鐵柱帶傷指揮,也算關鍵崗位。還有材料保管、夜間巡邏這些隱形活,也得計入。”
林曉棠補充:“我想做個表,把每個人的名字列進去,工時、崗位、特殊貢獻都標清楚。最後算出總分,按比例分配。”
王德發沒立刻應,而是翻開自己帶的本子,一頁頁往後翻。泛黃的紙上,全是手寫的工分記錄,每一行都有簽名或手印,未尾還蓋著生產隊的紅章。
“那時候,一筆工分能換兩斤米。”他低聲說,“誰家少記了一天,孩子就得餓一頓。所以每筆錢,都得經得起問。”
“所以我們才要做雙軌製。”林曉棠起身,從包裡取出打印好的表格,遞過去,“紙質存檔,電子備份。所有原始記錄都附後,隨時可查。”
王德發接過,戴上老花鏡,一行行看。他的手指順著表格移動,停在“績效加分”那一欄。
“李二狗搬沙袋,算不算?”他問。
“算。”陳默答得乾脆,“那天他沒走,也沒人安排,自己扛了六袋沙袋,還搭了導流槽。我在現場看見的。”
王德發點點頭,在算盤上打了幾下,“那就加兩分工。”
他又往下看,忽然皺眉:“這三家,工時重了。”
林曉棠立刻湊過去。表格上,張老三家、李守國家、趙有糧家的總工時都超過實際施工天數,尤其是趙有糧,顯示連續出工十八天,可中間有兩天下大雨,根本沒開工。
“可能是簽到重複了。”她說。
王德發翻開自己保存的考勤底冊,對比日期,搖頭:“趙有糧那天替他兒子頂班,簽了兩次名。李守國和張老三輪白夜班,記錄沒分開。”
“我馬上改。”林曉棠拿回表格,用筆劃掉錯誤數據,重新核算。陳默則從背包裡取出手機,調出施工監控的時間戳,一一核對進出畫麵。
二十分鐘後,新表打出來。三人圍桌而坐,逐項確認。
王德發拿起算盤,從頭到尾再算一遍。珠子劈啪作響,節奏穩定。最後一聲落下,他抬頭:“總數對得上。”
林曉棠在修改處蓋上三個私章——她的、陳默的、王德發的。紅印清晰,壓住更正痕跡。
“貼出去吧。”她說。
王德發拄拐起身,接過表格,走到門外。村委會的財務公示欄多年未用,玻璃蒙塵,他掏出布仔細擦了一遍,才將表格端正貼上,四角用圖釘固定。
陳默跟出來,站在一旁。晨光斜照,映在紙麵上,那些名字、數字、備注清晰可見。他看見自己的名字在“管理崗”一欄,工分低於趙鐵柱和幾個泥瓦匠。
“你給自己少算了。”林曉棠站在他身邊,聲音很輕。
“我沒夯土,也沒搬磚。”他說,“指揮不能當工分使。”
王德發退後兩步,眯眼看著公示欄,忽然說了句:“以前大隊會計貪了三百塊,全村半年沒吃上鹽。從那以後,我就覺得,錢怎麼分,比錢從哪來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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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人接話。風從村口吹進來,帶著濕土味,吹動了林曉棠鬢邊一縷碎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