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雲軒的院門在身後輕輕合攏,發出沉悶的聲響,仿佛一道無形的閘門落下,隔絕了內外。
陸明舒站在灑滿秋日陽光的庭院中,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院牆似乎比記憶中更高了些,牆角那株老桂樹投下的陰影也更濃重,將整個院落籠罩在一片看似安寧、實則令人窒息的沉寂裡。
兩個陌生的、麵孔嚴肅的婆子,一左一右守在正屋門廊下,垂手肅立,目光低垂,卻帶著一種不容錯辨的監視意味。院門外,隱約可見持槍親衛挺立的身影,沉默得像另一堵牆。
翠珠從屋裡小跑出來,臉上帶著驚魂未定的憂色,壓低聲音:“姑娘,您可算回來了……侯爺他……沒為難您吧?那兩個婆子,是莫頭領剛帶過來的,說是……說是伺候您,不讓任何人打擾您休養。”她的話語裡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和掩不住的惶恐。
“伺候?”陸明舒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極淡的、沒有溫度的笑。是看守,是軟禁。
她沒有理會那兩個婆子,徑直走進屋裡。屋內陳設如舊,熏爐裡燃著她素日喜歡的淡淡果香,一切都顯得井井有條,仿佛昨夜的血汙、混亂、出逃,都隻是一場荒誕的噩夢。隻有她自己知道,那黏膩的汙穢感、刺鼻的血腥氣、還有掌心被掐破的刺痛,仍舊頑固地附著在感官深處,提醒著她現實有多麼殘酷。
【生存時間倒計時:29天05小時12分44秒……】
猩紅的數字懸在意識深處,冰冷地跳動著。時間的流逝,從未如此清晰,如此具象,像一把鈍刀,緩慢地切割著她的神經。
陸沉舟將她圈禁於此,隔絕了外界,也掐斷了她獲取信息、尋找破局之機的所有可能途徑。趙王氏被帶走了,那個可能藏著關鍵證據的書房暗格,那枚染血的狼頭令牌背後的兀良哈部,北境真正的軍情……所有線索,都斷在了這堵高牆之外。
她像一個被蒙住眼睛、捆住手腳的囚徒,隻能眼睜睜看著那決定生死的沙漏,一點點漏空。
不,不能坐以待斃。
陸明舒走到窗邊,輕輕推開一絲縫隙。院中兩個婆子的身影映入眼簾,她們站得筆直,眼神銳利地掃視著院落的每一個角落,連一隻飛鳥掠過都逃不過她們的視線。院門外,親衛的甲胄在陽光下反射著冷硬的光。
硬闖,絕無可能。陸沉舟的“青隼”和親衛,不是趙府那些烏合之眾。
那……內應?翠珠?不,這丫頭雖然忠心,但膽子小,經不住事,更不可能違逆陸沉舟。而且,經曆了昨夜,陸沉舟必然對舒雲軒內外進行了清洗和加強控製,翠珠是否還能完全信任,也未可知。
傳遞消息?向誰傳遞?她在這京城,除了這個恨不得將她鎖死的“兄長”,再無任何可依仗之人。前世那些所謂的閨中密友,在趙家敗落、她淪為妾室後,早已形同陌路,甚至落井下石者亦有之。
似乎,真的陷入絕境了。
陸明舒關上窗,坐回榻邊,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越是絕境,越不能慌。陸沉舟囚禁她,是為了控製,是為了“保護”,也是因為他認定,她所知有限,掀不起風浪,隻需圈養起來,便能避免她再“犯錯”或“涉險”。
但這何嘗不是一種信息不對等?他認定她無知,認定她隻能被動接受安排。那麼,她或許可以利用這種“無知”,尋找他防備中的縫隙。
她需要一個機會,一個能讓她接觸到外界信息,或者至少,能讓她更深入了解陸沉舟真實處境的機會。
時間在焦慮和沉默中緩慢流逝。午後,有丫鬟送來清淡的膳食和一碗黑乎乎的湯藥,說是侯爺吩咐,給小姐壓驚安神。陸明舒沒有抗拒,安靜地吃完,喝下那碗味道苦澀的藥汁。藥裡似乎加了安神的成分,飲下不久,困意便陣陣襲來。
她沒有抵抗這股睡意,和衣躺下。身體確實到了極限,她需要休息,哪怕隻是短暫的,為了積蓄力量。
這一覺睡得並不安穩,光怪陸離的夢境交織。一會兒是亂葬崗那隻枯瘦的手,一會兒是趙王氏怨毒的眼睛,一會兒是陸沉舟焚信時平靜的側臉,最後定格在那枚染血的狼頭令牌上,兀良哈部猙獰的狼嚎似乎就在耳邊……
她猛地驚醒,胸口劇烈起伏,額上沁出冷汗。
屋內光線昏暗,已是傍晚。窗外傳來淅淅瀝瀝的雨聲,秋雨不知何時下了起來,敲打著屋簷和窗欞,帶來一股潮濕的寒意。
翠珠不在屋內,想是被那兩個婆子攔在了外間。屋裡靜得可怕,隻有雨聲和她自己尚未平複的心跳。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輕微、卻異常規律的“篤……篤……篤……”聲,穿透雨幕,隱約傳來。
聲音很輕,間隔固定,像是某種硬物敲擊在木頭上,又像是……手指叩擊桌麵的聲音?方向,似乎來自舒雲軒之外,更靠近侯府中心區域。
陸明舒心中一動,凝神細聽。那聲音斷斷續續,帶著一種沉悶的、壓抑的節奏,並不響亮,但在這樣寂靜的雨夜,卻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不尋常。
是誰?在這樣的時候,叩擊什麼?
她悄無聲息地起身,再次走到窗邊,將耳朵貼近窗縫。雨聲掩蓋了許多細微聲響,但那“篤篤”聲卻頑強地穿透雨幕,一下,又一下,仿佛敲在人的心尖上。
她辨明了方向。不是前院書房,也不是內宅其他院落,而是……祠堂?
鎮北侯府的祠堂,位於府邸中軸線偏東的位置,平日由專人看守打掃,除非年節祭祀或家族重大事件,尋常不許人靠近,極為肅穆僻靜。
這樣的雨夜,誰會在祠堂?還發出這樣有規律的叩擊聲?
一個念頭倏地閃過腦海——陸沉舟!
他會在祠堂嗎?在祭祀?還是……在做什麼?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便如同野草般瘋長。陸明舒的心臟又不受控製地加快了跳動。祠堂……那裡供奉著陸家曆代先祖的牌位,也藏著這個家族最核心的一些秘密。陸沉舟會在那裡做什麼?是否與他生命能量的異常流失有關?是否與北境的危機有關?
強烈的衝動驅使著她,想要去看一看,去聽一聽。
可她現在被禁足在舒雲軒,如何出去?
目光落在屋內的陳設上,又投向窗外的雨夜。雨勢不小,天色已經黑透,院中燈籠的光在雨幕中暈染開一團團模糊的黃暈,視線受阻。那兩個婆子依舊守在廊下,但這樣的天氣,她們的警惕性或許會有所鬆懈?
一個大膽的計劃,迅速在腦海中成形。
她輕輕走到梳妝台前,打開妝匣,取出一盒顏色最深的胭脂,又找出一小塊石墨和一把小剪子。她對著模糊的銅鏡,用胭脂混合著石墨,在臉上快速塗抹,加深陰影,掩蓋原本的輪廓和膚色。然後,她將身上淺碧色的外衫脫下,反穿過來——裡麵是顏色更暗沉的青灰色。頭發徹底打散,用一根沒有任何裝飾的深色布條緊緊束在腦後。
做完這些,她看起來已與平日那個蒼白嬌弱的侯府小姐有了七八分不同,更像一個不起眼的、做粗活的低等丫鬟。
她吹熄了屋內所有的燈燭,隻留下床邊一盞光線最微弱的小燈。然後,她走到房間最裡側,靠近後牆的衣櫃旁。那裡有一扇很小的、用來透氣的高窗,常年關閉,外麵是舒雲軒後院一處堆放雜物的狹窄通道,平日極少有人經過。
她踩著一個繡墩,小心翼翼地撥開高窗的插銷。窗戶年久有些滯澀,發出輕微的“吱呀”聲,在雨聲的掩蓋下並不明顯。冰冷的雨絲立刻飄了進來。
她深吸一口氣,攀住窗框,費力地鑽了出去。狹窄的通道裡堆滿了破舊的花盆、殘破的家具,地麵濕滑泥濘。她落腳極輕,像一隻真正的貓,避開雜物,貼著牆根,快速穿過通道。
通道儘頭是一堵矮牆,牆那邊是侯府花園的一角,樹木繁茂,假山嶙峋,是內宅中相對僻靜的地方。平日裡,這裡或許有婆子巡視,但這樣的雨夜……
陸明舒攀上矮牆,濕滑的牆麵讓她差點失手。她咬牙穩住,翻了過去,落在鬆軟濕滑的泥地上,濺起一片泥水。她顧不上狼狽,立刻閃身躲到一叢茂密的芭蕉葉下,警惕地觀察四周。
雨幕遮蔽了視線,花園裡一片昏暗,隻有遠處廊下零星幾點燈籠的光,在雨中暈成迷蒙的光團。沒有看到巡視的人影,隻有嘩嘩的雨聲充斥耳膜。
她辨明方向,祠堂在花園的東北角。她壓低身子,利用樹木、假山和花架的陰影,在雨中穿行。雨水很快打濕了她的衣衫和頭發,冰冷地貼在身上,但內心的緊張和那股探尋真相的衝動,讓她忽略了寒冷。
越靠近祠堂,那“篤篤”聲似乎越清晰了些,但依舊沉悶,節奏未變。
祠堂是一座獨立的、莊嚴肅穆的建築,黑瓦白牆,在雨夜中如同一隻沉默的巨獸蹲伏著。正門緊閉,廊下掛著兩盞白色的燈籠,在風中搖晃,投下晃動的、慘白的光暈。門外,竟然無人值守?
這不尋常。
陸明舒心中疑竇更甚。她不敢走正門,繞到祠堂側麵。側麵有一扇小窗,窗紙破損了一角。她屏住呼吸,將眼睛貼近那個破洞。
祠堂內光線昏暗,隻有神龕前燃著兩排長明燈,幽幽地照亮著層層疊疊的漆黑牌位,顯得陰森而空曠。供桌前的蒲團上,跪著一個挺拔的身影。
果然是陸沉舟。
他依舊穿著玄色常服,背對著窗戶的方向,跪得筆直,如同雕塑。那規律的“篤篤”聲,正是從他那裡傳來——他的右手垂在身側,食指的指節,一下,又一下,叩擊著身旁堅硬冰冷的地磚。
那動作機械而壓抑,帶著一種陸明舒從未在他身上見過的……焦灼?抑或是……痛楚?
他在做什麼?懺悔?祈禱?還是……
她的目光移向供桌。桌上除了香爐燭台,還放著幾樣東西。最顯眼的,是一個紫檀木長盒,盒蓋打開著,裡麵似乎鋪著錦緞,但看不清具體何物。長盒旁邊,散落著幾封拆開的信件,還有……那枚染血的狼頭令牌!
陸沉舟竟然將這些東西帶到了祠堂?
忽然,陸沉舟叩擊地磚的動作停了下來。他緩緩抬起左手,捂住了嘴,肩膀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發出一聲極力壓抑的、沉悶的咳嗽。
儘管他捂住了嘴,但陸明舒還是看到,一絲暗紅色的痕跡,從他指縫間滲了出來!
血?!
陸沉舟他……受傷了?還是病了?
陸明舒的心猛地揪緊。那加速的生命能量流失……是因為這個?
陸沉舟似乎並不在意,他放下手,用袖口隨意擦了擦嘴角,目光重新投向供桌上的長盒。他伸出手,從長盒中取出了一件東西。
借著長明燈昏暗的光,陸明舒勉強看清,那似乎是一卷陳舊的、邊緣有些破損的羊皮紙,被小心地展開一部分。羊皮紙上繪著複雜的線條和標記,還有密密麻麻的批注小字。
輿圖!難道是……趙王氏口中提及的,那份可能關乎北境命脈的絕密輿圖?
陸沉舟的手指輕輕撫過羊皮紙上的某處,動作竟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眷戀?或是沉重?他的側臉在幽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冷硬,也格外疲憊。
他看了許久,才小心翼翼地將羊皮卷重新卷好,放回長盒。然後,他的目光落在那幾封信件和狼頭令牌上,眼神驟然變得冰冷銳利,帶著肅殺的寒意。
他拿起其中一封信,湊近燭火。跳躍的火苗映亮了他蒼白的臉和眼底的寒意。他似乎做出了某個決定,將信紙一角點燃。火焰迅速吞噬了紙張,化作灰燼飄落。
他燒掉的是什麼?趙衡與“大人物”的密信?還是彆的?
接著,他做出了一個讓陸明舒意想不到的動作。他拿起那枚染血的狼頭令牌,又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的、似乎是瓷質的物件。他雙手用力——
“哢嚓!”
一聲輕微的脆響,在空曠的祠堂裡異常清晰。
他將那枚堅硬的狼頭令牌,和那個瓷質物件,生生掰斷了!碎片落在地上,發出細碎的聲響。
他在銷毀證據?為什麼?狼頭令牌是兀良哈部參與的鐵證,為何要毀掉?那個瓷質物件又是什麼?
陸沉舟蹲下身,將較大的碎片撿起,放回托盤,用那塊素白綢布重新蓋好。然後,他仔細地將地上那些細小的、不起眼的碎片,一點點撿拾起來,攏在掌心。
他站起身,走到祠堂角落一個不起眼的、似乎是用來傾倒香灰的陶甕旁,將掌心的碎片,全部丟了進去。然後,他拿起香爐旁的火鉗,撥了撥甕裡的香灰,將那些碎片徹底掩埋。
做完這一切,他走回供桌前,靜靜站立了片刻。背影挺直,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孤寂和沉重。
終於,他轉身,朝著祠堂門口走去。
陸明舒連忙縮回頭,屏住呼吸,緊緊貼在冰冷的牆壁上,將自己完全融入陰影和雨幕中。
祠堂門被拉開,陸沉舟走了出來。他沒有打傘,徑直走入雨中。冰冷的雨水瞬間打濕了他的頭發和肩膀,但他仿佛毫無所覺,腳步沉穩,卻比平日似乎慢了一些,背影在雨夜中顯得模糊而料峭。
他沒有回前院書房的方向,而是朝著內宅深處,他平日起居的“聽鬆院”走去。
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雨幕深處,陸明舒才敢緩緩吐出一口一直憋著的氣,雙腿一軟,幾乎癱坐在地。冰冷的雨水讓她渾身發抖,但更讓她發抖的,是剛才看到的一切。
陸沉舟咯血。他秘密查看疑似絕密輿圖。他焚燒信件。他親手毀掉了關鍵的狼頭令牌證物,並掩埋了碎片。
他在隱瞞什麼?在保護什麼?他的身體,到底出了什麼問題?那不斷加速的生命倒計時,是否與此直接相關?
無數的疑問在她腦海中翻騰,卻沒有一個答案。
她必須知道更多!那些被掩埋的碎片,或許就是線索!
等待了片刻,確認四周再無動靜,陸明舒從藏身處鑽出,如同鬼魅般溜到祠堂側麵的小窗下。她試著推了推那扇小窗,竟然沒有從裡麵閂死!想來是陸沉舟剛才離開時,並未在意這扇破損的側窗。
她費力地推開一條縫隙,鑽了進去。
祠堂內還殘留著淡淡的煙火氣和一絲極淡的、未曾散儘的血腥味。長明燈幽幽地燃燒著,映照著無數牌位,肅穆得令人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