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像刀子一樣刮過宮牆間的狹窄通道。
陸明舒緊貼著冰冷潮濕的牆壁,每一次呼吸都化作細小的白霧,在黑暗中迅速消散。她的耳朵高高豎起,捕捉著四周的一切聲響——遠處宮道上傳來的規律梆子聲、更遠處隱約的腳步聲、夜風吹過屋簷時發出的嗚咽。
她像一隻真正的夜行動物,在陰影中匍匐前行。
從浣衣局到藥圃所在的區域,需要穿過三道宮門。白天作為被押送的宮女隊伍通過時,已經讓她記下了大致的路線和守衛分布。但夜晚的守衛規律全然不同——巡邏的隊伍更密集,每一道宮門的看守更警惕,那些白天不顯眼的暗哨,此刻都成了致命的陷阱。
第一道宮門相對容易。這裡是浣衣局與外宮之間的分隔,守衛主要是防止浣衣局宮人夜間亂跑。陸明舒選擇從西側那片堆放廢棄木桶和雜物的角落翻牆。牆不算高,但牆頭插滿了尖銳的碎瓷片——這是宮中防止攀爬的常用手段。
她早有準備。從懷中摸出一塊白天偷偷藏起來的、漿洗用的厚粗布,展開後蓋在牆頭的瓷片上,用力按實,確保布匹完全包裹住尖銳處。然後雙手撐牆,輕盈地一躍,翻了過去。
落地時滾了兩圈,卸去力道,隨即迅速躲進牆根下一叢半枯的灌木中,屏息凝神。
一隊巡夜的太監提著燈籠,正從不遠處的宮道走過。燈籠昏黃的光暈掃過她剛才落地的位置,差一點就照到了那片被壓折的枯草。
陸明舒的心跳如擂鼓,額頭滲出細密的冷汗。她死死咬著下唇,直到那隊太監的腳步聲完全消失在另一個方向,才敢緩緩吐出一口氣。
不能停。時間不多了。
她從灌木中鑽出,繼續朝第二道宮門移動。這段路需要經過一片相對開闊的庭院——白天這裡是各宮低等宮女太監往來辦事的通道,夜晚卻空曠得令人心悸。沒有任何遮蔽物,隻有庭院中央那棵光禿禿的老槐樹,在月光下投出張牙舞爪的影子。
陸明舒選擇從最邊緣的牆根爬行。她的身體幾乎完全貼在地麵上,像一條蛇,緩慢而安靜地向前蠕動。粗糙的石板地麵摩擦著她的手掌和膝蓋,本就破裂的衣物很快被磨出更多口子,皮膚上傳來火辣辣的刺痛。
爬到一半時,對麵宮門方向突然傳來說話聲!
“這鬼天氣,一天比一天冷。”一個太監的聲音。
“可不是,聽說永壽宮那邊又傳了太醫,估摸著又是老毛病犯了。”另一個聲音接話。
“長春宮這幾日倒是安靜……”
“噓!那邊的事少議論。聽說那位娘娘的藥圃這幾日調了些浣衣局的人過去,也不知在搗鼓什麼。”
“管她呢。咱們守好這差事就行。再熬一個時辰就該換班了。”
兩個守門太監的閒聊聲斷斷續續傳來。陸明舒停下動作,完全靜止在陰影中,連呼吸都壓到最輕。
他們提到了藥圃!提到了長春宮!
這說明她的方向沒錯。但這也意味著,前方的宮門有至少兩名守衛,而且看起來並不鬆懈。
怎麼辦?硬闖不可能。繞路?她記憶中,這片區域隻有這一道可通行的宮門,兩側都是高聳的宮牆,根本無法翻越。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陸明舒的額角滲出更多冷汗,順著臉頰滑落,在下巴處彙聚成冰冷的一滴,砸在石板地上,發出幾乎聽不見的輕響。
就在她幾乎要絕望時,遠處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呼喊:
“走水了!西三所那邊走水了!”
喊聲由遠及近,很快,宮道各處都響起了雜亂的腳步聲和呼喝聲。那兩個守門太監的聲音也陡然緊張起來:
“西三所?那不是靠近冷宮的地方嗎?”
“快,去看看情況!萬一火勢蔓延過來……”
“可這門……”
“留一個人守著就行!我去喊人幫忙!你在這彆動!”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遠去,其中一個太監跑向了喊聲傳來的方向。宮門前隻剩下一個人了。
機會!
陸明舒的心猛地一跳。但她也清楚,現在衝過去,那個留守的太監一定會發現。必須製造混亂,讓這個人也離開,哪怕隻是短暫的片刻。
她的大腦飛速運轉。目光掃過周圍,突然定格在庭院中央那棵老槐樹下——那裡堆著一些白天清掃後還沒來得及運走的落葉枯枝。
一個極其冒險的計劃在腦海中成形。
她悄悄從懷中摸出火折子——這是她昨天在漿洗處偷藏的,原本隻是為了夜間照明,沒想到此時派上用場。又從袖口撕下一小條布,纏在一根枯枝上,做成一個簡易的火把。
然後,她匍匐著退回到剛才爬過的牆根,選擇了一個距離宮門守衛視線死角、但又能讓火焰被清楚看見的位置。
擦亮火折子,點燃布條。
一小簇火苗“騰”地燃起,在黑夜中格外醒目。
陸明舒將簡易火把插在牆根一處縫隙中,自己則迅速後退,躲進更深處的陰影裡。
果然,不過幾個呼吸的時間,留守的那個太監就發現了火光:
“什麼人?那邊怎麼回事?!”
太監提著燈籠,快步朝火光處走來。他的注意力完全被那簇火焰吸引,絲毫沒有注意到,在他身後,一道瘦小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從他剛才把守的宮門側邊一閃而過。
陸明舒衝過宮門的瞬間,甚至能聽到自己心臟狂跳的聲音。她沒有回頭,也沒有去管那個簡易火把——它很快就會熄滅,隻會被當成哪個粗心宮人遺落的火星引燃了枯葉,最多引來一頓訓斥。
她現在隻需要跑,拚命跑,趁混亂還沒有平息,趁第三道宮門的守衛也可能被西三所走水事件吸引注意。
穿過第二道宮門後,道路變得複雜起來。這裡已經屬於後宮較為核心的區域,宮道兩旁開始出現精致的亭台樓閣的輪廓。夜色中,那些建築的黑影如同蹲伏的巨獸,窗戶裡偶爾透出的零星燈光,則像是巨獸半睜半閉的眼睛。
陸明舒按照白天的記憶,拐進一條相對僻靜的小道。這條小道通往一片竹林,穿過竹林,就能到達藥圃所在的院落後方。
竹葉在夜風中沙沙作響,掩蓋了她急促的腳步聲。但這也意味著,如果有人在附近,她也很難提前察覺。
她握緊了懷中的匕首,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
突然,前方竹林深處傳來細微的說話聲!
陸明舒猛地止步,迅速閃身躲到一叢茂密的竹子後麵,屏住呼吸。
“……消息確定嗎?”一個低沉的男人聲音,壓得很低,但在寂靜的夜晚依舊清晰。
“千真萬確。永壽宮那位,最多熬不過這個冬天。”另一個聲音更尖細些,聽起來像太監,“太醫署那邊已經遞了三次脈案,一次比一次凶險。”
“長春宮有什麼動靜?”
“那位娘娘這幾日閉門不出,說是潛心禮佛,為太後祈福。但藥圃那邊加派了人手,日夜趕製著什麼。我們的人進不去,但聽送藥材的小太監說,需要的都是些大補元氣、吊命延壽的藥材。”
男人沉默片刻:“看來,她是想趕在永壽宮那位咽氣之前,把東西做出來。”
“大人,那我們要不要……”
“不急。讓他們先鬥。我們坐收漁利即可。”男人的聲音裡透著一絲陰冷,“周將軍那邊最近如何?”
“周將軍前日已秘密返京,但還未進宮麵聖。據說永定侯府這幾日閉門謝客,但夜間常有馬車出入,行蹤詭秘。”
“繼續盯著。尤其是那個陸沉舟……此人留不得。”
陸明舒的心臟幾乎停跳!
他們提到了周顯!提到了永定侯府!提到了……陸沉舟!
說話的人是誰?他們是什麼身份?為何要針對陸沉舟?
無數疑問衝進腦海,但她不敢動,甚至不敢用力呼吸。竹葉的縫隙間,她隱約看到兩個模糊的身影——一個穿著深色鬥篷,身形高大;另一個彎腰躬身,顯然是宮人打扮。
兩人又低聲交談了幾句,內容涉及朝中幾位大臣的名字和一些她聽不懂的暗語。然後,那個宮人模樣的人躬身退下,消失在竹林另一側。穿鬥篷的男人則站在原地,似乎在沉思什麼。
月光透過竹葉的縫隙,斑駁地灑在他身上。某一瞬間,當男人微微側頭時,陸明舒看清了他的半張臉——
那是一張四十歲上下的臉,麵容冷峻,顴骨高聳,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左眉上方一道淺淺的疤痕,像是被什麼利器劃傷後留下的。
這張臉……她從未見過,但不知為何,那眉眼間的神態,竟讓她感到一絲莫名的熟悉。
在哪裡見過?不,不可能。她前世今生,都從未見過這個人。
就在她極力回想時,那男人突然動了。他警惕地環顧四周,仿佛察覺到了什麼。陸明舒立刻將身體縮得更緊,連眼睛都閉上了——有些習武之人對目光格外敏感。
男人在竹林裡站了片刻,最終似乎沒有發現異常,轉身朝另一個方向走去,很快也消失在夜色中。
陸明舒又等了足足半盞茶的時間,確認周圍真的再無聲響,才緩緩從藏身處出來。她的後背已經被冷汗浸透,夜風一吹,冷得刺骨。
剛才聽到的對話信息量太大,她需要時間消化。但現在不行,現在必須繼續前進。
她強迫自己集中精神,穿過竹林,果然看到了藥圃院落後方那堵不算太高的圍牆。
圍牆約一人半高,牆頭沒有碎瓷片,但牆麵光滑,幾乎無處借力。陸明舒繞著圍牆走了半圈,終於在靠近角落的位置發現了一棵緊挨著牆生長的老樹。樹乾粗壯,枝椏伸展,正好有幾根粗枝越過牆頭,伸進院子裡。
她脫下破舊的鞋子,用布條係在腰間,赤腳踩上樹乾。粗糙的樹皮摩擦著腳底,帶來刺痛,但也提供了足夠的摩擦力。她像一隻靈巧的貓,迅速爬上樹,順著那根伸進院牆的枝椏,悄無聲息地滑進了藥圃院內。
雙腳落在鬆軟的泥土上。
藥圃的夜晚,比白天更加寂靜。院子裡空無一人,那兩個青衣宮女顯然已經休息。正屋和側屋都黑著燈,隻有院子角落裡那個泥爐,還泛著微弱的暗紅色餘燼,空氣中飄散著淡淡的、冷卻後的藥渣氣味。
陸明舒迅速躲到一排晾曬藥材的木架後麵,警惕地觀察四周。
安全。
她開始朝白天鬆土的那片畦田移動。記憶中,那塊異物就在靠近畦田邊緣的位置,距離那株被特彆照顧的“雪見草”不遠。
月光不夠明亮,她不敢點火折子,隻能跪在泥土中,用手一點點摸索。
冰冷的泥土鑽進指甲縫,白天勞作時裂開的傷口被刺激得陣陣刺痛。但她顧不上這些,手指像梳子一樣在泥土中細細梳理。
一寸,兩寸……沒有。
換一個位置,繼續。
時間在無聲的摸索中流逝。每一秒都顯得格外漫長。陸明舒的額頭再次滲出冷汗——如果找不到,如果那真的隻是一塊普通的石頭,那她今夜的所有冒險都將毫無意義,而陸沉舟……
不,不能想。
她咬著牙,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回憶白天觸碰時的確切位置和感覺。
是在“雪見草”東側約三步遠,靠近畦田邊緣石條的地方。當時她的手指是從上往下鬆土,在約兩寸深的位置碰到的。
她移動到那個位置,用手指小心翼翼地向深處挖去。
指甲觸碰到硬物!
她的心臟猛地一跳。不是石頭那種天然的堅硬感,這個觸感更……光滑,更有規則。
她加快動作,小心地撥開周圍的泥土,將那東西完全挖了出來。
月光下,那是一個約兩寸長、一寸寬的扁平方形物體,表麵似乎包裹著什麼。她用手擦拭掉上麵的泥土,露出底下暗青色的綢布。
是一個綢布包裹的小包!
陸明舒的手微微發抖。她迅速將小包揣入懷中,然後快速將挖開的泥土填回,儘量恢複原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