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間的黑暗像濃稠的墨汁,包裹著一切。陸明舒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跑了多遠。她的肺像著了火,每一次呼吸都帶來灼痛;雙腿沉重得像灌了鉛,每一次抬起都需要用儘全身力氣。
但她不敢停。
身後的廝殺聲早已聽不見,隻有風聲在耳邊呼嘯,還有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心跳。她不敢回頭看,怕一回頭就會看到追兵,怕一回頭就會心軟,怕一回頭……就會忍不住跑回去找陸沉舟。
他說:“活下去,替我看看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他說這話時的眼神,像烙印一樣刻在她腦海裡。溫柔,堅定,帶著一種她從未見過的光芒。
那個溫潤如玉的侯府世子,那個曾經對她冷漠疏離的主人,那個在生死邊緣掙紮卻依舊堅守原則的男人……此刻正獨自麵對刀光劍影,用他的生命,為她爭取逃跑的時間。
而她,隻能逃。
眼淚早已被風吹乾,臉上緊繃繃的,像戴了一層冰冷的麵具。她咬著牙,強迫自己繼續向前。腳下的山路崎嶇不平,好幾次她差點摔倒,都靠著本能穩住了身形。
老者給的包裹緊緊抱在懷裡,硌得胸口生疼。那個瓷瓶,那瓶“牽機引”的解藥,被她死死攥在手中,仿佛那是唯一的希望。
她知道,她應該先服用解藥。但此刻,她甚至不敢停下來查看自己的傷勢——右臂上被老者射出的鋼針擦過的地方,隱隱作痛,傷口周圍的皮膚已經開始發麻,顯然針上淬的毒已經開始擴散。
但她不能停。一旦停下,就可能再也站不起來了。
夜色越來越深,月亮完全被雲層遮蔽,山林中幾乎伸手不見五指。陸明舒隻能憑著感覺往前摸索,好幾次撞到了樹乾,撞得頭暈眼花,但她依舊不敢放慢腳步。
終於,在天色將明未明時,她看到前方出現了亮光——不是火光,而是天光。她跑出了山林,來到了一片開闊地帶。
這是一片荒蕪的野地,長滿了半人高的枯草。遠處,隱約可見官道的輪廓,還有幾處零星的農舍,炊煙嫋嫋升起。
天快亮了。
陸明舒終於停下腳步,癱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她的身體像散了架一樣,每一塊肌肉都在尖叫著抗議。喉嚨乾得冒煙,嘴唇乾裂出血,胃裡空蕩蕩的,一陣陣痙攣。
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檢查了一下周圍的環境。暫時安全,沒有追兵的跡象。
她這才有時間查看自己的傷口。右臂上的傷口不大,但周圍已經紅腫發黑,麻木感正在向整個手臂蔓延。老者的針上淬的毒顯然非同一般。
她連忙打開那個瓷瓶。裡麵裝著淡黃色的粉末,散發著一種奇異的香氣。按照老者說的,一半內服,一半外敷。
她小心翼翼地將粉末倒出一半在掌心,用口水混合,吞了下去。粉末入喉,帶來一種灼燒感,但緊接著,一股清涼的氣息從胃部擴散開來,迅速傳遍全身。手臂上的麻木感似乎減輕了一些。
她又將剩下的粉末敷在傷口上,用從衣襟撕下的布條包紮好。
做完這一切,她才打開老者給的包裹。裡麵果然如他所說:幾錠散碎銀子,大約二三十兩;一份粗糙的路引,上麵寫著“柳氏女,年十八,往江南探親”;還有一封沒有封口的信。
她展開信,就著微弱的晨光閱讀:
“見此信者,即吾所托之人。持此信往江南蘇州府‘聽雨軒’,尋柳先生。柳先生見信,自會安排一切。切記:勿信官道,走水路;勿露財物,裝病弱;勿與人言陸家事。活下去,待時局有變,再圖後計。”
信末沒有署名,隻畫了一個簡單的圖案——一隻展翅的鷹,與鐵盒中那枚影衛令上的圖案一模一樣。
陸明舒將信小心折好,放回包裹。老者的安排很周到,但她的心卻沉甸甸的。
去江南?找柳先生?然後呢?躲起來,等待所謂的“時局有變”?
那陸沉舟呢?他怎麼辦?他身上的“蝕骨枯”和“牽機引”雙重毒素,能撐多久?老者有沒有給他解藥?影七的人會怎麼對他?
無數個問題在腦海中翻騰,讓她幾乎窒息。
但她知道,現在回去等於送死。且不說她一個人能否從影七手中救出陸沉舟,就算能,她身上的毒也需要時間解除,需要休養。
她必須先去江南,找到柳先生,治好傷,然後再想辦法。
打定主意,陸明舒重新振作精神。她將包裹重新係好,藏在懷裡最貼身的位置。然後站起身,辨明方向,朝官道走去。
她沒有直接上官道,而是沿著野地的邊緣,遠遠地跟著官道走。這是她前世逃亡時積累的經驗——官道雖然好走,但目標明顯,容易被追蹤;而野地雖然難行,但隱蔽安全。
走了約莫半個時辰,前方出現了一個小村莊。此時天已大亮,村莊裡有了人聲,雞鳴犬吠,炊煙嫋嫋。
陸明舒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進村。她需要食物,需要水,也需要打聽一下去江南的路怎麼走。
她將頭發弄得更加淩亂,臉上抹了些泥土,讓衣服看起來更破舊,裝出一副逃荒難民的模樣,這才朝村莊走去。
村莊不大,隻有十幾戶人家。村口有幾個孩子在玩耍,看到陸明舒,都好奇地圍了過來。
“姐姐,你是哪裡來的?”一個紮著羊角辮的小女孩怯生生地問。
陸明舒張了張嘴,想起老者讓她裝病弱的叮囑,於是虛弱地咳嗽了幾聲,壓低聲音說:“我從北邊來,家鄉遭了災,去江南投親。請問……村裡可有水喝?”
她的聲音嘶啞乾澀,看起來確實像個病人。小女孩眼中露出同情,指了指村中:“張嬸家今天做了粥,你去問問,她人很好的。”
陸明舒謝過小女孩,朝村中走去。她找到小女孩說的張嬸家,那是一個普通的農家小院,院子裡一個中年婦人正在晾曬衣服。
“嬸子,”陸明舒站在院門口,聲音虛弱,“能討碗水喝嗎?”
張嬸轉過身,看到陸明舒的模樣,愣了一下,隨即露出憐憫之色:“哎喲,這姑娘怎麼成這樣了?快進來,快進來。”
她熱情地將陸明舒讓進院子,從屋裡端出一碗水,又盛了一碗稀粥:“還沒吃早飯吧?喝點粥,暖暖身子。”
陸明舒感激地道謝,接過粥碗,小口小口地喝著。熱粥下肚,冰冷的身體終於有了一絲暖意。
“姑娘這是要去哪裡?”張嬸坐在一旁,關切地問。
“去江南,投靠親戚。”陸明舒按照路引上的說辭回答。
“江南啊,那可遠了。”張嬸皺眉,“走路得走一個月呢。你怎麼一個人上路?家人呢?”
“都……都沒了。”陸明舒低下頭,聲音哽咽。這倒不完全是裝,想起陸沉舟,她的心就像被刀割一樣。
張嬸歎了口氣,眼中滿是同情:“真是個苦命的孩子。這樣吧,今天村裡有輛牛車要去鎮上拉貨,你搭個車,到了鎮上再想辦法。總比你一個人走路強。”
陸明舒眼睛一亮:“真的可以嗎?太謝謝嬸子了!”
“謝什麼,出門在外,誰還沒個難處。”張嬸擺擺手,“你等等,我去問問王大叔什麼時候走。”
張嬸出去了一會兒,很快回來,帶著一個憨厚的中年漢子。
“這就是王大叔。”張嬸介紹,“他一會兒要去鎮上拉種子,你坐他的車去。”
王大叔打量了陸明舒一眼,點點頭:“行,姑娘收拾一下,咱們這就走。”
陸明舒連忙道謝,將粥喝完,又向張嬸討了些乾糧——幾個雜麵餅子,用布包好,小心地收進懷裡。
坐上王大叔的牛車,緩緩駛出村莊時,陸明舒回頭看了一眼這個樸實的村莊。晨光中,炊煙嫋嫋,雞鳴犬吠,一片寧靜祥和的景象。
這裡沒有宮廷的爾虞我詐,沒有侯府的勾心鬥角,沒有追殺,沒有毒藥,隻有最平凡的生活。
有那麼一瞬間,她幾乎想留下來,就在這裡,隱姓埋名,過平凡的日子。
但她知道,她不能。陸沉舟還在等著她,真相還在等著大白,那些枉死的人還在等著公道。
她必須走下去。
牛車晃晃悠悠地走了大半天,午後時分,終於到了鎮上。這是一個不大的小鎮,但比村莊繁華得多,街道兩旁有各種店鋪,行人來來往往。
王大叔將車停在一家糧店前,對陸明舒說:“姑娘,我就到這裡了。你去江南的話,得去碼頭坐船。碼頭在鎮子東頭,走過去大約一刻鐘。”
陸明舒再次道謝,跳下牛車,朝碼頭方向走去。
鎮上的街道人來人往,熱鬨非凡。小販的叫賣聲、行人的交談聲、馬車駛過的聲音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充滿煙火氣的喧囂。
陸明舒低著頭,混在人群中,儘量不引人注目。她按照王大叔指的方向,穿過幾條街道,果然看到了碼頭。
碼頭上停泊著幾艘貨船和客船,船工們正在裝卸貨物,乘客們上下下,一片繁忙景象。
陸明舒走到一艘看起來比較乾淨的客船前,船主正在招攬客人。
“去蘇州,去杭州,最後一班船,馬上開船嘍!”船主大聲吆喝著。
陸明舒上前詢問:“船家,去蘇州多少錢?”
船主打量了她一眼,見她衣著破舊,眼中閃過一絲輕蔑:“二兩銀子,包夥食。”
二兩銀子?陸明舒心中一沉。老者給的銀子總共也就二三十兩,這一下就要去掉十分之一。但她沒有討價還價的資本——她需要儘快離開這裡,去江南。
“好,我坐。”她掏出二兩碎銀遞給船主。
船主接過銀子,掂了掂,臉色好看了些:“上船吧,找個地方坐著。開船了。”
陸明舒上了船。這是一艘中等大小的客船,分上下兩層。她選了底層一個角落的位置坐下,將包裹抱在懷裡,警惕地觀察著周圍的乘客。
乘客大多是商販和普通百姓,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看起來都很普通。陸明舒稍微鬆了口氣,靠在船壁上,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