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皇宮內。
掛兵部尚書兼右僉都禦史銜,賜尚方寶劍,總督天下勤王兵馬,宣、大、山西總督盧象升從皇極殿西邊一路走過去,穿過右順門,徑直來到平台前邊時,崇禎皇帝已經坐在盤龍寶座上等候著他。
平台,位於皇宮內的建極殿居中向後的位置,高居三躔白玉石欄杆之上與乾清門相對者,雲台門也,兩旁向後者,東曰後左門,西曰後右門,即雲台左右門,亦名“平台”者也。凡召對閣臣等官,或於平台,即後左門也。
禦座的背後有宮女執著傘、扇等物,兩旁站立著許多太監,兩尊一人高的古銅仙鶴香爐嫋嫋地冒著縷縷細煙,滿殿裡都飄蕩著股股異香,殿外則肅立著兩排錦衣儀衛,他們手裡持著的斧鉞儀仗在早晨初升起的陽光照射下閃著耀目的金光。
督臣盧象升在丹埠之上向崇禎皇帝跪行了常朝禮後,手捧象牙朝笏,俯身低著頭,依舊是跪在用漢白玉鋪就的地上,等候著崇禎皇帝問話。
當時的規矩是,朝臣要肅立,皇帝坐在那裡,遇到問題了就點官員的名字,官員則上前跪在那裡答話,遇到皇帝恩許允準了的,也可以站在那裡說。這就是平台召對。
果然不一時,便聽見殿內出來的太監傳旨,說皇上叫他進入殿裡問話。
盧象升連忙起來,躬著腰從平台的左邊登上台階,緩步走進殿裡,又重新跪下行三跪九叩的覲見大禮,行完了禮,他也不敢抬起頭來,仍然是小心謹慎的跪在原處。
雖然,早在崇禎八年的時候,盧象升就升任右副都禦史,總理河北、河南、山東、湖廣、四川五省軍務,並且兼任湖廣巡撫,不久後又進升兵部侍郎,加督山西、陝西兩地軍務,並禦賜尚方劍,替崇禎皇帝立下了不少的功勞,但崇禎這還是第一次單獨召見他。
盧象升就這樣跪在那裡已有片刻工夫,崇禎皇帝卻一直沒有說話,隻是拿著眼睛不停上下打量著眼前的盧象升。
這位本是文進士出身,卻偏偏又精通武藝、熟悉韜略的當朝之能臣,今天給崇禎的印象確實非常好。
盧象升此時方才三十九歲,麵皮頗為白皙,且帶有勞頓疲憊的風塵之色,下頦略有點尖,顯得很是清瘦,配著疏疏朗朗的胡子,完完全全就是一個書生模樣,根本就一點也不像是精於騎射,能夠敢於身先士卒,親自衝鋒陷陣的戰場猛將。
但是他那一雙劍眉和高聳的顴骨,寬闊的前額,卻又帶著沉穩而剛毅的神氣,把低著頭跪在麵前的盧象升仔仔細細打量一番過後。
崇禎皇帝終於開口說話:“今虜騎入犯,京師戒嚴。愛卿能不顧勞頓,千裡勤王,忠於王事,又為朕總督天下勤王援兵,抵禦東虜,護衛京師,足見愛卿忠勤可嘉。朕心亦是甚感寬慰。”
崇禎皇帝說的這兩句慰勉的話,使得盧象升內心深受感動,眼中不知不覺就已含著淚水,隻覺得即使讓自己粉身碎骨,也不足以報答當今皇上的“知遇之恩”。
盧象升仍是跪著,誠懇的輕聲答道:“愚臣本亦非將帥之能,平日裡隻知為陛下忠心任事,不避危難,但自臣父下世以來,臣內心無日不深感萬分悲痛,以致於精神雜亂,已是遠非昔時可比。況以臣現今如此不祥之身,若是統帥三軍,不唯在一眾勤王將士麵前,觀瞻不足以服人,隻恐怕連中軍的金鼓,敲動起來也會不靈。臣心常恐辜負聖恩,益增臣之罪。”
這盧象升父親在今年五月病故辭世,朝廷也是知道的,當時盧象升就先後十餘次上書朝廷懇請恩準他回家丁憂,為老父親守孝三年,但是崇禎皇帝斷然拒絕了他的請求,要他奪情任事,在職守之地為父親守孝。
所以,這時盧象升提及此事,崇禎皇帝便又以溫言安慰著他說:“儘忠即為儘孝。大臣為國事奪情,乃曆朝常有之事。目前國事艱難,愛卿務須專心任事,切不可過於悲傷,有負朕心呐。”
話說到這裡,崇禎就叫了太監進來,捧著一方托盤,上麵滿是些花銀、蟒緞,當場就頒賜給盧象升,以表示嘉許之意。
盧象升也是無奈,隻得再次叩首謝恩。
崇禎皇帝這時才開始進入正題,接著又問道:“現今東虜兵威正盛,外廷諸臣意見紛紛,莫衷一是。以愛卿看來,該當如何應對?”
盧象升正俯首跪在地上,耳中聽見皇上主動提出這個問題,語氣間似乎遊移不定,突然間竟忘記了害怕,也忘記需要注意禦前見駕的君前禮節,竟然把頭抬了起來,雙眼目光炯炯地望著禦座上的當今皇上,聲如洪鐘般的說道:“陛下命臣總督天下勤王各路援軍,臣意力主與虜一戰,使虜勢稍挫,方可驅虜退離,不敢再犯我京畿要地!”
盧象升說完這番話,在場的太監、宮女們都拿出吃驚的眼神看著地上跪著的盧象升,並偷偷拿眼睛餘光瞄著禦座上崇禎的臉色,都以為皇上必會為此動怒,個個心下惶恐不已,替盧象升捏著一把汗。
盧象升此刻也已意識到了自己的態度有些魯莽,趕忙重新把頭伏低。
但是平日裡性情暴躁的崇禎皇帝卻並未因此動怒,他隻是稍稍側仰起頭,斜靠著禦座扶手,望著跪在地上的盧象升。
過了良久,皇上方才說話:“此事乾係重大,愛卿出去後可與楊嗣昌、高起潛他們二人仔細商議。今以愛卿之見,或戰或守,何者為上?”
“愚臣以為自古對敵之時,皆是唯有戰法,而無有守法。唯能戰者方能言守。如不能戰,而隻知處處言守,則必定越守越受製於敵!”盧象升俯首答道。
崇禎略聞言也是沉思了一會,方才言道:“戰與守,更須兼顧。”
盧象升依舊跪著回答道:“戰即是守。今日之事,當須以戰為主,以守為輔,唯有先能戰,方能製敵而不受製於敵。”
崇禎聞言,麵色略顯蒼白一些,繼續問道:“依愛卿言之,當是以戰為上策,然我勤王兵力尚未聚齊,又該如何戰法?”
盧象升慷慨答道:“愚臣以為,目前所患者不是我兵力之單薄,而是朝廷上戰守之心不決!現關寧、宣、大、山西所到援軍已然不下五萬,京中三大營除卻守城外,也有數萬列陣於東直門與朝陽門外。隻要朝廷戰心堅決,上下一心,激勵將士,即便不用三大營,五萬勤王之兵也已足堪一戰。”
說到此處,盧象升略有停頓,他添了一下嘴唇,又繼續說道:“況東虜此番是輕騎來犯,深入我朝畿輔之地,隻能就地取糧,象升懇請陛下明降諭旨:嚴令畿輔各州縣,務必要堅壁清野,使東虜之兵無從取食;凡我守土之官將,必要與城共存亡,棄城而逃者殺無赦。陝西洪承疇、孫傳庭所統率之陝兵乃強悍勁旅,可立時抽調部分兵馬入援,且我畿輔士民,屢遭虜騎蹂躪,無不義憤填胸,恨東虜之切骨,隻要朝廷能加以激勸,聚集十萬之眾不難,雖是未經軍營操練,但仍可為勤王兵馬之輔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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