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得好!”乾隆聽得眉頭舒展,撫膝歎道“封疆大吏應有這種風骨!可惜現在外任督撫並沒有多少肯這樣實心謀國為民的。你是從湖南、江西、江南沿水路來京的吧?一路看過來,河工怎麼樣?幾個省水旱情形大約也留心到了?”
李侍堯沉吟了片刻;這些事即使“不留心”也能說個八九不離十,但隻要一開口,河工之糜爛、水旱蝗災之肆虐、百姓之困苦、官吏之貪酷橫暴就難以諱飾,沿途各省督撫便都開罪無遺。但說“不知道”立時就要失去上意,兩端皆害取其輕,他清了清嗓子說道“奴才還繞道武昌去看了看勒敏。湖廣今年是大熟,義倉都是庫滿囤尖,勒敏原本奏報是十二分大豐收,通省上下對他嘖有煩言。他跟我叫苦‘說實話呢下頭說我邀功賣好,說假話呢,將來見了主子臉紅,怎好瞞主子呢?’衝折衡量報了個十一分年成給戶部。他愁糧食沒處放,黴變了是大事。庫房也多年失修了的,買糧又不敢動庫銀。奴才給他出主意,徑直給兆惠寫信,新糧供軍需,兆惠從軍費裡開支過來,不但節省時辰,少了克扣環節兒,當兵的吃新米也高興。江南的情形——”
“慢著,”乾隆擺手製止了他,問道,“彆忙說彆的省。有十二分收成報十二分,是天經地義的事,下頭有什麼‘煩言’?又是什麼人從中梗阻?說說看!”
“皇上高居九重,垂裳治天下,哪裡知道外任官這些屑小伎倆?”李侍堯歎道,“就是阿桂、紀昀,沒有做過地方官,劉墉是專管刑獄的,也未必體察周全。比如我接任縣令,一是要和前任比,必定要把前任虧空算到十足,那真是錙銖較量分厘無差,我一上任就把虧空補起來。這就有了政績。銀子從哪裡來?我不能屙金尿銀,火耗又歸公,隻能從年成上打主意,有八分年成我報五分。天災的事嘛!皇上最留心的,一定給我補出來。明年九成年,我報六成,不但縣裡寬裕了,上頭也看我‘一年比一年強’!勒敏這麼足尺足秤,原是想去年庫存盈餘已經不少,今年實報不傷眾人進項。彆地兒有災,主子調劑起來手頭寬裕些,想不到各司衙門就傳言他想巴結進軍機處,已經擬好的折子又改寫了,奴才這話還是清官,要是贓官,又不管刑名,又沒有耗限銀子,不從年成上打主意哪裡撈錢呢?”說罷歎息一聲。
乾隆咬著牙沒言語,明知是極大弊端,不知有多少銀子從這隙縫裡無聲流走了,但又是絕無辦法的一件事。正思量著,阿桂惡狠狠說道“皇上如天之仁,年年蠲免錢糧,為的是百姓居室溫飽,這些官竟是如此悖理蔑法,情殊可恨!奴才請皇上下旨切責,有瞞產邀買人心媚取考成的,著吏部核實驗明不但不能升官,還要重重處分!”乾隆搖頭道“不成。這和賑濟災民事不同而理同,明知賑糧賑銀下去,一層層中飽私囊!到了饑民口中十成僅存四五,但該賑的還要賑,不發賑糧,立時饑民就要餓死,官逼民反他就上梁山。”
“聖上明鑒萬裡洞若觀火!”李侍堯覺得話緣投機,一發的來精神,俯仰說道“此真仁心通天之言!難就難在真假難辨,真的有災若不加賑恤,那是必定要出大事的,什麼都能糊弄,獨是百姓的肚子不能糊弄。奴才一路過來,災情最大的是淮北一帶。秋天八月過水,莊稼絕收,饑民二十餘萬逃往魯南、江蘇、河南、湖廣趁食,留在黃泛區的都是老人女人和幼兒,有的地方幾十裡地一片荒寒沼澤,村村斷垣殘壁不見煙火,有十幾個村子人都靠吃觀音土過活,拉不下大便撐脹死的人天天都有。聽說皖西山區有開人肉作坊的,窮極人家甚至賣兒賣女賣妻子到作坊裡供過往客人食用的,聞之令人毛發倒豎慘怛惶懼不遑寧處。奴才途中曾寫信給安徽巡撫,請他救急救火速發賑糧,尚不知現在情形如何。這樣的天氣,更不知多少人殍屍雪中!”他皺緊了眉頭,想著那般淒慘可怖的千裡黃泛道路上的場景,臉色變得蒼白,長長透了一口氣,咬著下唇沒再說下去。
一時間殿內死一般寂靜,隻能隔窗看見殿外狂舞斜飄的雪花在無窮無儘地疾落,隻能聽見大金自鳴鐘單調枯燥“哢哢”走字兒的聲音。劉墉想起方才在天街和李侍堯的對話,想著淮北道上昏鴉餓殍西風落葉的陰霾人世地獄,暖烘烘的獸炭爐旁,竟一個接一個打心底裡起寒栗兒。阿桂和紀昀是輔相,原也知人間疾苦和官員們報上來的頌聖文章不啻萬裡雲泥之彆,卻沒想到竟淒苦一至如斯,他們的心都一直往下沉,往下沉……想到乾隆元旦訓誡‘天下有一室不得安,一夫不得食,即宰相之責’,立時又覺不安起來。偷看乾隆時,隻見乾隆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一雙眼像要穿透牆外的風雪般遙視著遠處,咬著牙一句不言語,兩隻手緊握著椅把手,一動也不動。一時間,殿內的氣氛驟然緊張起來,連立在暖閣外的太監們都感覺到了,加了小心,更低垂了頭,一口大氣兒不敢出。許久,才聽乾隆問道“阿桂,八月黃河決潰,當時是你擬的旨,後來戶部調集賑糧,限令重陽節前賑糧到戶,各省是怎麼回報的?”
“啊,皇上!”阿桂正在沉思中,受了驚似的一顫才回過神來,忙道,“當時征集河南、直隸、湖廣、山東、江南五省,各調二十五萬石糧給安徽。湖廣布政使回文,存糧按前旨意調糧一百萬石給西安,轉撥兆惠軍用,現今湖廣大熟,平抑糧價也需用銀兩,請戶部兵部撥銀購糧。戶部撥銀,兵部駁回,說銀兩成色不足,所以錢沒有發下去。每年北京要用糧四百萬石,因黃河泛濫漕運阻塞,直隸省現欠糧三十萬石,到軍機處請示先調進五十萬石,確保北京用糧,餘糧調入安徽。江南的糧已如數調給淮北。河南收成持平,請減十萬石,已調入十五萬石,山東的糧調入安徽,安徽布政使竇光鼐因糧質太差拒收。所以真實調入淮北的隻有四十萬石左右,明春的種糧還沒有著落……奴才職在機樞,本當為君分憂——”
“不要往下說了!”乾隆輕拍一下椅子扶手,止住阿桂謝罪的話頭,他的額頭已是布滿了烏雲,仍強抑著激憤,聲音變得沉緩滯重,挾著無可抗拒的威壓,嘴角吊著一絲冷笑說道,“人已經餓死,百姓已經背井離鄉,輕飄飄說幾句謝罪的套話,人民就能安居樂業了?”
四個大臣誰也坐不住了,身子一傾就杌子前齊齊跪了下來。
“水淹六個縣,一百萬饑民一百萬石糧。朕算清楚了的。若有一半發到窮人手裡,人均五十斤,日均八兩,可以勉強過冬。明春再賑一次,不至於逃荒出去,夏糧也就接上了。”乾隆的聲調不高,一如平日接見外省官員那樣不疾不徐,但從他嗓音中金屬般的顫音中可以明顯聽到那種雷霆即將發作的震怒。倏然間仿佛一個疾雷,他提高了聲音“朕哪裡想得到,部和部、省和部、省和省之間,置百萬嗷嗷待哺之生民於不顧,至今仍在扯皮?!傳旨——戶部尚書德柱、兵部尚書潘思源著即撤差,就本署降為侍郎。罰俸兩年!安徽布政使竇光鼐著革去頂戴,降三級留用,賑災之後再行議處!”
四個大臣早已唬得麵色焦黃,伏在地下連連頓首。劉墉心裡明白,紀昀在修《四庫全書》兼禮部刑部部務,賑災的事與他乾係不大,但既在軍機處,就不能臨事卸責;李侍堯還是覲見外省臣子,也不便說話;阿桂除軍機掌總,要全力調度西北西南兩路用兵,加之尹繼善傅恒沉屙在身,已經忙得恨不能長出三頭六臂,部務偶有失疏是絕然難免的事。這種情勢隻有自己還能說話,因叩頭道“皇上體恤民瘼赫然震怒,臣子耽玩失職有當誅之罪。但據臣所知,竇光鼐操守甚好,頗知治民之術,拒收賑糧必有其緣由。西南軍事雖然暫彌,西北和卓部之亂,大軍雲集壓境,德柱潘思源兩部事繁任巨,不宜更易生手。求皇上委一大臣前往蕪湖、江西、清河等處,專辦賑濟,兼查河防漕運。明歲淩汛之前杜絕黃河大堤決潰隱患,然後督責浚疏運河,確保漕運暢通。不然,明歲凍河解封、五月菜花汛洪水衝下,恐更有不堪言聞之事……”
“皇上……”阿桂此時也清醒過來,膝行一步泣道,“方才在軍機處奴才就是正在與紀昀商計此事,山東巡撫國泰為彌補藩庫虧空,借賑災旨意,收購民間庫存黴糧,每石僅合六錢銀兩,所餘二兩四錢一石計三十萬石,應該是七十餘萬兩,尚待核查再報。軍機處慢旨玩職,罪在不赦,皆是阿桂無德無能所致,已與紀昀合折請罪,求皇上重加處分,以為臣下儆戒而示皇上至公至明之德……”紀昀也連連叩頭,“淮北水患過後賑恤不力,臣早有所聞,因國泰貪瀆不法,聖上已有旨著員撤查,愚以為有些道路傳言不足為信,因此未即時奏聞。方才在軍機處見到竇某呈來山東賑糧糧樣,方知災情之重、人民之苦遠出臣之逆料。臣與阿桂同在軍機,罪愆斷不可恕……”乾隆便目視阿桂。阿桂戰戰兢兢從懷中取出一隻荷包大小的灰布口袋,雙手呈給乾隆。
乾隆接過來看,布袋口的線是拆封了的,約合裝有三兩重的糧樣,倒出少許在手心裡端詳時,倒也還有小米雜在其中,有沙子有草芥,還有說不清楚、有點像燒過的香灰似的物事,有的米手指一撚便成了粉末。散在掌中看,還能算是“米”的約可隻占不足一半,嗅一嗅也不知是什麼味道,總之是沒有米味。乾隆原是深知竇光鼐的,當年南巡,在儀征槐林苦諫巡冶,犯言冒撞直批龍鱗,風骨直聲震撼朝野,乾隆雖賞識他膽量豪氣,卻也覺得他太過憨直。救濟災民,能填腹口就好,還計較什麼糧食成色——以為他犯了書生呆氣。此時看,這“米”真的是連豬都不堪食用,難怪竇光鼐斷然拒收!轉思國泰,已經人言藉藉說他婪索屬官財物,此時尚敢如此胡作非為,真也令人匪夷所思!他冷冷地將糧袋丟了炕桌上,接過王八恥遞來的毛巾揩著手,思索著說道“軍機處人手少,你們辦事人有你們的難處,此次記檔,不再另加處分了。但——民命即是天命,幾十萬絕糧農民就聚在幾個縣,離著抱犢崮、孟良崮還有微山湖那麼近,萬一其中有陳勝、吳廣之流振臂一呼,這遍地乾柴燃起來,撲滅何其難也——這類事豈敢有絲毫的怠忽?!嗯?”
“奴才們有罪……”
“起來吧。”乾隆深深歎了一口氣,叫過王八恥,“你去尹繼善府傳旨,朕已知繼善鶴駕西去,聞驚不勝哀慟。即著皇八子顒璿持陀羅經被前往致祭,並賜白銀五千兩治喪。所有喪儀事務,由禮部擬注後施行。”王八恥複述一遍卻身退出去,乾隆又道“方才說軍機處人少,要增添人進來。一個是大學士於敏中,一向兼著上書房大臣,毓慶宮皇阿哥總師傅,著補為軍機大臣,領侍衛內大臣。劉墉授協辦大學士,兼直隸總督銜,加工部尚書銜,同在京師,軍機上的事忙不過來可以就近幫辦。還有一個新進的,原鑾儀衛總管和珅,著補軍機處行走,李侍堯嘛……”他偏臉看了看端坐不語的四個大臣,“你改任京師步軍統領,兼署直隸總督實職,明年春闈由你和於敏中主持。春闈之後補軍機大臣。”他啜了一口茶,坐回了椅子上。
這一串任命事先和誰也沒有商議過,四個人一時都愣住了。於敏中他們都熟悉,是乾隆三年的狀元。少年高第,才學既高,性氣也極大,就是人常說的“不與凡人答話”的那種主兒,主持理藩院不與禮部來往,主持翰林院、國子監又和同行鬨翻了一窩兒,遷東宮總師傅,連那群誰也不敢惹的皇阿哥、黃帶子宗室見他都繞著他走,像個不吃人間煙火食的,見誰都仰著個臉板牢了麵孔,乾隆怎麼想的,選他進軍機處當大臣?再一個和珅,四麵應酬八麵玲攏,一時一事見人換一個麵孔,拚命結交巴結人的人,也要進軍機處參理國家大政?幾個人都在想。但乾隆並沒有征詢意見。阿桂心中暗暗叫苦,但他和紀昀剛剛引罪,無論如何不能諫阻。劉墉輕咳一聲正要說話,李侍堯已經開口
“於敏中學術是純正的,品行也無可挑剔。為人守正不阿是他的長處。但據奴才所知,和珅其人軍政民政法司獄政都無出色建樹,且其資望甚淺,驟入軍機,恐有駭中外物聽,請皇上慎思明斷。”
“你說於敏中的長處,是半句話,想必還有短處,不必藏頭露尾,也說說看。”
“奴才與於敏中公私交往都不多,隻是耳聞。”李侍堯已經聽出乾隆語中不滿意,忙躬身正容說道,“或因恃才而有所傲物,剛愎不能容人,奴才恐為璧中微瑕。”
“於敏中不好,和珅也不好,你以為誰德才兼備,既能軍政又能民政、法司獄政都好,比之傅恒阿桂有過之而無不及的?舉薦來朕聽聽!”
這一句既出,李侍堯頓時語塞。他不是那種不識相的人,立刻便謝罪,紅著臉說道“是奴才冒撞,口無遮攔。奴才知過了。”他看一眼阿桂三人,都木著臉毫無表情坐在一處。不禁深悔自己多口。劉墉對和珅其實並無惡感,但於敏中走一處換一處,從不能與人為善好生共事的,這是儘人皆知的事,入機樞當政,這是大病。現李侍堯一開口便碰了不硬不軟一顆釘子,他就有一肚皮話也隻能憋回去。隻索寧耐穩坐聽乾隆說話。
“朕自認還是有知人之明的。”乾隆見這形容兒,知道他們未必都服氣自己,因放緩了口氣說道,“在位的軍機大臣,除了剛剛過世的尹繼善是受知於先帝,連同你們幾個,哪個不是朕親自識拔,特簡任用上來的?可曾有什麼錯誤?就是訥親,也是他自己逞能,不聽朕的教訓調度,所以失誤乾罪,雖然朕將他置之於法,追思他在軍機處作為,仍不失為賢能輔相。”他忽然覺得自己說話滿了,沒有留出餘地來,又從容緩下陳詞,說道“自古無赤足完人,必定要找出孔子周公那樣的人來入軍機,恐怕也是求全責備。於敏中崖岸高峻,有剛愎自用的毛病,朕取他的守正剛直,於整飭吏治還是有益的,和他談過幾次,他也深悔自己鋒芒太露皎皎易汙,少了容人之量。有過能知能改就是好的嘛!你李侍堯在這裡說和珅不好,和珅卻在背後說你的好話,比較起來,倒是你更欠了風度器量!和珅沒做過地方官,軍政民政不是熟手,你們可以幫他嘛!他理財還是一把好手,做事勤勉恭謹,是軍機處用得著的人。阿桂,你是他的老上司,他學習行走在軍機處,你仍是他的上司,可以多訓導教誨他些,曆練幾年也就出來了。”
阿桂一邊聽一邊想,原也知乾隆近來數次接見於敏中,料想不過為明春春闈貢試的事,要點這位老狀元當主試官,到此刻才明白自己“料想”得離題萬裡。他在軍機處,當然少不了聽於敏中的官箴為人,都說他難共事,“不好搭夥計”,當他下司上司都“難受”。但見麵禮恭揖讓,於敏中落落大方徇徇儒雅、舉動言語並不惹人厭。乾隆乍一說他進軍機,阿桂就一直顛來倒去回顧二人交往情形,一邊聽著不敢漏掉乾隆言語,忙中抽暇又想心事,已有點神思不守,聽乾隆突然問到自己,憬悟之下忙躬身回道“和珅是孝子,忠良出於誠孝,主子目力再不錯的。現既拔入軍機,同列為臣,朝夕得皇上教導,必定更有進步。奴才一定和於敏中同心協力,為皇上竭儘綿薄。”說著,他已完全定下了心,沉吟著又道,“軍機處為聖命出入,景從天下之地,密勿獻替近尊彌密,所以號為宰相。奴才跟從主子多年,有兩心得,一是慎密,慎密則不泄;二是通敏,通敏則不滯。不滯不泄,決疑定計周行天下,機樞的責任也就儘到了。願和於敏中和珅共勉,並不敢因和珅曾在行屬存輕忽怠慢的心。”
“實在這話才得了大臣之體。”乾隆大為欣悅,本來黯淡的神情頓時開朗起來,撫掌歎道,“這是真讀書真作事的大臣才能想出來的道理,紀昀也要記住——你們都要記住。”
紀昀看一眼阿桂。這話是他去年夏天在阿桂水榭子亭裡說給阿桂的,阿桂現在現搬即用,皇帝反要自己也“記住”,不覺好笑,卻又不敢笑,恭恭敬敬答道“臣謹記在心!”
[1]
國語,即滿語。
[2]
賣荷花,誘騙良家少女賣給大戶人家,從中吃回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