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做好孩子!
4月底,區教育局組織所轄各小學畢業班進行了一次“摸底考試”。說是“摸底”,其實就是要給各學校的總成績排個名次出來。校長們都很緊張,生怕自己的學校落後。一旦落後,自己臉上無光倒是小事,關鍵是明年的生源就成了問題,明年的撥款也成了問題。生源不好,經費不足,老師提不起乾勁,學生成績更會滑坡。這是一種惡性循環,一旦發生,學校就算毀了。
考了語文、數學、英語三門主課。新華街小學的總平均分是260分,在全區小學中排名居中,不好也不差。
校長很著急,馬上召集全體教師開會。校長說“排名居中說明了什麼?說明我們學校的畢業生能升入重點中學的至多隻占三分之一!三門功課平均每門87分,在過去該算很不錯了,可是今年的競爭很激烈,一年比一年激烈!我們不在人前必在人後,這是毫無疑問的,思想上一點都不能放鬆,對學生隻有兩個字狠抓!現在距升學考試還有2個月時間,突擊抓一抓,衝刺一下,還是有希望的。將軍營小學畢業班早就實行了‘七進七出’,也就是早上7點到校,晚上7點放學。師範附小我也派人去偵察過了,他們每天的家庭作業量幾乎是我們的兩倍。這說明我們的老師心還不夠狠。心狠是為學生好呀,同誌們!孩子都是橡皮做的球,你吹吹氣他就鼓起來了,你一鬆勁他又癟下去了。現在是苦了他們,委屈了他們,可是將來他們會感謝你們的,會懂得你們的好意的。”
邢老師憂心忡忡地說“照這樣下去,再過幾年,重點中學的入學分數線豈不是要門門滿分?三門功課都不能允許孩子出一點點錯?這可怎麼得了?”
校長雙手一攤“我有什麼辦法?我的思想也緊張,精神壓力很大。我現在天天晚上要靠安眠藥睡覺。”
老師們一個個唉聲歎氣,各自回班去做工作。
邢老師找了胡梅和劉婭如幾個班乾部幫忙,將全班各科成績的前10名和後10名分彆抄在黑板上,把教室前後兩塊黑板抄得滿滿的。她當天又一次召集家長們開會。
卉紫一跨進教室門,看見前後黑板上密密麻麻的排名,心裡就緊張起來。她幾乎是渾身哆嗦地在名單中尋找金鈴的名字。先看遍了前麵的一塊黑板,沒有。轉身再看後麵的黑板,還是沒有。她慢慢地放鬆身體,覺得又是慶幸又是失望。沒有名次說明了什麼呢?說明金鈴的各科成績都是不好不壞,中不溜兒。如果按照邢老師的說法,班上能考入重點中學的隻有三分之一,那麼金鈴的希望就很渺茫。
卉紫渾身又開始燥熱起來。坐在教室裡排得很擠的課桌之間,耳朵裡聽著前後左右家長們的竊竊私語談論自己孩子的分數,預測今年重點中學的錄取分數線,以及種種抱怨、慶幸、憤怒、所請家教的收費情況、為孩子製定的食譜……她心裡有一種欲哭無淚的悲傷。她不知道孩子生在如此殘酷的競爭時代是幸運還是不幸,但是有一條可以肯定家長們都是不幸的。家長比孩子所承受的壓力更重,孩子的累是累在身上,睡一覺起來又會活蹦亂跳;家長的累是累在心裡,從孩子上學那天直到考入大學,直到大學畢業分配,爬過一道門又是一道門,一顆心沒有落進肚裡的時候。
邢老師走到卉紫麵前,關切地說“金鈴媽媽,你臉色像是不大好呢。”
卉紫趕緊甩一甩頭,甩掉剛才腦子裡亂七八糟的思想,苦笑笑說“還好,我就是這樣。”
邢老師說“金鈴的情況你已經有數了吧?”
卉紫求援般地看著邢老師“我該怎麼辦呢?是不是我這個家長做得很失敗?”
邢老師沉默了一下,緩緩地說“如果金鈴不是我的學生,我一定很喜歡她,因為她實在可愛。可是她既然做了我的學生,我必須對她負責。很坦白地說,她的成績在班裡仍然不能拔尖。我知道你們夫婦都是知識分子,是心高氣傲的人,不會滿足於讓孩子讀一所普通中學。按照金鈴目前的情況,我提個建議是否在最後衝刺階段幫她找個好的家教?”
“你認為什麼樣的家教才合適呢?”卉紫虛心討教。
邢老師笑笑“這不容易。最好是有教學經驗的,對六年級教材熟悉的。有可能的話,請到外國語學校的老師最好,因為每年外國語學校的入學考卷是他們自己出的,他們熟悉自己學校的出題思路,幫助學生複習時就能夠有的放矢,對症下藥。”
卉紫慌忙道謝“邢老師,真是謝謝你了。”
邢老師說“不必,大家都是為孩子好。再說我是真心喜歡金鈴。”
當晚回到家,卉紫不敢有絲毫延誤,從書房裡拖出金亦鳴,開始給所有的親戚朋友排名,推測誰有可能認識外國語學校的老師,或者誰能夠替他們掛上這個鉤。
金亦鳴有個表弟,曾經說起過和外國語學校的校長家是鄰居。金亦鳴一個電話打過去問,表弟才解釋說,鄰居是鄰居,可是兩家之間隔了一棟樓房,他認識校長,校長不認識他,想遞個話也遞不上的。
卉紫恨恨地說“真笨!既是鄰居,早就該想方設法結上關係了!”
金亦鳴替表弟解釋“也沒這麼容易。如今的重點中學校長,哪個不是身價百倍?走出去比大學校長都風光得多,哪裡是想結識就能結識上的。”
又排,排到卉紫的父親幾十年前的一個學生,那學生曾有一段時間擔任外國語學校校辦工廠的頭頭,曾給卉紫的父親送過他們廠裡生產的跑步計數器。
卉紫趕快給娘家打電話。父親回答說是立刻幫她問。過一會兒,父親的電話回過來說,很不幸,他的學生兩年前已經因病去世。卉紫的母親在電話那頭問“要不要我再出去找老同事問問?”卉紫心灰意懶地說“算了,問也是白問,沒有十分親近的關係,人家就肯給金鈴當家教?”
排名排到這裡,卉紫自己都沒有信心了。兩個人撕了名單,情緒很灰地上床睡覺。熄燈前,卉紫又到小房間裡看一眼金鈴,看見她睡得憨態十足,嘴角還一牽一牽地發笑,大約正做著什麼有趣的甜夢。卉紫回到床上對金亦鳴說“她怎麼就一點心思都沒有呢?”
金亦鳴說“孩子能有什麼心思呢?她是把自己的一切交給大人們安排的。”
卉紫聽了這話更覺得心裡發沉,輾轉反側,一夜都沒能睡著。
這幾天雜誌社發稿,卉紫不敢怠慢,早上打發走了金鈴,跟著就騎車上班。在門口碰到了主編餘老太,她是擠公共汽車過來的。大約因為個子矮,腦袋隻能夾在人們肩膀處的原因吧,她頭發被揉成亂蓬蓬的,內衣也從褲子裡拖出來了,比外衣稍稍長了一截,顯得特彆狼狽。
卉紫說“您真是的,晚些出門,汽車上不就空了很多嗎?”
餘老太拍拍手裡的尼龍提包說“快發稿了,還少一篇刊頭語沒有著落,我在家哪裡坐得住喲。”
“不是李鈺負責這篇稿子嗎?”
“是啊。可是李鈺的孩子今年考高中,李鈺說她整個人已經緊張得要爆炸了,她要求請假。你說我怎麼辦?”
餘老太在雜誌社裡一向以心慈手軟聞名的,所以雖說在這裡工作沒有偉大前途可言,大家還是願意跟著她乾,圖的是心情愉快。
卉紫苦笑一聲,說“有孩子上學的母親,哪個不是如此?李鈺的孩子考高中,我的女兒考初中,我也差不多要崩潰了。”
餘老太慌忙說“可不能!你們一個個都撂了挑子,叫我一個老太太上躥下跳地折騰出這期刊物?”
卉紫用鑰匙開了門,走進稿件堆積如山的辦公室。
“說說罷了,工作哪能不乾?怪就怪我們這些人太認真,做事情太認真,做家長也太認真。其實我們小時候……”她發現餘老太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就改口說“你又想什麼點子?”
“我在想,都說每年的7月是考生們的黑色7月,能不能就這問題寫篇刊頭語?很有普遍意義的。”
卉紫說“的確不錯。”
“那就你來寫吧。”餘老太見縫插針。
卉紫嚇了一跳“我?彆逗了。我隻會編稿,不會寫稿。”
“試試吧。試試行不行?”餘老太拿出她外出約稿時的纏勁兒。“你是母親,自己有孩子參加升學考試,體會最深,寫出來不會浮皮潦草。”
三說兩說,卉紫倒被說得心動了,答應寫一篇試試。
餘老太大喜,馬上給她放了假,要她回家去精心做這篇文章,明天早上一定要交來,不然就趕不上發稿了。
卉紫連辦公室的椅子都沒有坐熱,又騎上自行車回家。這會兒已經過了上班時間,路上人不多,她一邊慢慢蹬車,一邊在心裡打著腹稿。餘老太說得不錯,她心裡的確是有很多感想感受的,略微觸發一下,所有想說的話就排著隊出來了。她在心裡把這些句子大致排了隊,好讓自己提筆時不至於頭緒太亂。
騎到“夢娜美容美發中心”時,碰上了大學同學馨蘭。馨蘭穿著一套淡粉色的真絲套裙,耳朵上戴兩顆碩大的珍珠耳墜,手裡是一隻珍珠色的小包,打扮得像是要出門赴宴一樣。
卉紫跳下車問“去哪兒?這麼早就有應酬啊?”
馨蘭抿嘴笑笑,又將下巴朝旁邊的美容美發中心一揚“就到這兒,做美容,完了再做一下頭發。”
卉紫詫異地問“這麼悠閒?不上班了嗎?”
馨蘭說“還上什麼班?就那麼幾百塊錢。我辭職了。”她熱情地拉住卉紫說“你也進來吧,陪我做一次美容,我請客。”
卉紫說“算了,我可消受不起這些時髦玩藝兒。”
馨蘭拉住她不放“試試好不好?女人嘛,誰不想把青春保留得長久些?你看你這些日子,憔悴得皮膚都乾了。你再不好好照顧自己,當心金亦鳴對你有意見哦!”
卉紫冷笑一聲“他還對我有意見?我現在整個兒就是失去自我,成了他和他女兒的保姆兼家教!”她抬手摸著自己的臉頰,果然感覺鬆鬆的、澀澀的,和馨蘭那張容光煥發的滋潤麵孔成對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