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一串!
冬子每天送貨每天看人,雖然沒找到燕子的身影,但總愛在那蛋糕店前多瞄一眼,就是看看背影,也足慰一天辛勞。
這條街上的汗水與淚水的故事每天上演,閒人與忙人擦肩而過,灰塵與煙火混合纏繞,每天給人一種雜亂而生動的感覺。這種感覺,在空城那座古城裡,是體會不到的。容城因為相對封閉與緩慢,最基礎的生活基調是寧靜。
夏天來了,人就像蚊子一樣,總有些蠢蠢欲動。冬子送完貨,如果沒事,也就在店子邊上的人行道上閒逛。我找不到於燕,於燕也許能夠偶遇我呢?他一邊這想一邊將道上的一個煙頭踢向了垃圾桶邊,仿佛在學校時踢足球一樣,隻要有女生觀戰,動作就極具誇張。
“夥計,你要不服,拿個磚頭打天,那才紮實。”
一個濃重本地口音從背後傳來。冬子扭頭一看,一個五六十來歲的男人,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語音中透露出高妙與嘲諷,眼神裡散發出超脫與犀利。
“我已經觀察你很久了”對方把聲音壓低,仿佛是遺世獨立的高手,尋找如來神掌的傳人。
“我身上有花?那樣逗人看?”冬子覺得,這是一味作料,與此人交談,肯定會是一盤好菜。當然,是精神上的。冬子有這種敏感,此人,與他此生所見的所有人,都不一樣。
“你是新來的吧?乾得不長,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估計不到兩個月吧?”對方穿著過時的工裝,身上還不太乾淨。這種工裝,是十多年前武鋼工人的勞保服,現在早就換款式了。但這條街上,偶爾還會碰到幾個人穿著它。
但是,沒見過穿得這麼臟的,還有點皺,此人的胡子估計也有兩天沒刮了,但精神狀態,卻出奇地好,因為他眼神中有一種勾子,不清楚屬於狡詐還是屬於精明。
但他這句話暴露了他的混亂。如前所述,他說自己已經觀察冬子很久了,那麼,冬子來這裡一個多月的事,就用不著猜。“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句話就是故弄玄虛的整盅,假裝高明的顯擺。
他估計要拿冬子尋開心,冬子意識到,自己尋對方開心的機會,也來了。所謂雙贏,人與人相處,香港電影裡有一句台詞很好最重要的,就是開心。
“師傅好眼力,你咋猜出來的呢?”
“哼哼,這街上的每個人,我隻要一看,就曉得十之八九。如果你不信,我再給你說一個。”
冬子假裝很好奇,隨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你是在那家商店打工的吧?走了一個河南的,你卻是個本省人,對不對?”
這用得著那玄妙嗎?他都觀察這麼久了,聽口音又是青山本地人,需要猜嗎?冬子心想,我的口音就是最明顯的標記,一聽就知道是本地人。
但是,困在商店的日子太久,沒電視沒電腦打發時光。今天上午也沒貨可送,買菜的時間還早,為什麼不把戲演足,搞一盤快樂遊戲呢?此時機會來了,冬子決定再加一把辣椒,讓氣氛更猛烈一些。
“哎呀,師傅,你真的神了,咋這麼聰明呢?你怎麼算得這準,有法術嗎?”
對方故意保持著矜持,但眼角的笑意還是被冬子發現了,他正得意著,但儘力裝出平常心。他並未立即回答冬子的問題,而是伸出入掏褲兜,右手在褲兜裡折騰,褲管晃蕩不羈愛自由,那雙破舊的一腳蹬皮鞋就特彆顯眼。
他終於抽出一根煙,在冬子麵前晃了一下,好像要送給冬子抽,但隨即又自我解嘲到“差點忘了,你不抽煙。”
此時的演技,可以打一百分。如果他是一個外地人,隻是第一次發現冬子,前麵的一切表演,都會讓冬子懷疑,這世間是否真的有神仙。
他把煙叼在嘴上,並不著急點火。又拿出那似笑非笑的神色,偏著頭,斜眼看了看冬子,然後,又望著天。
視野正上方,其實是電線,不知道是通信線還是照明線,反正城市蜘蛛網密布,但也擋不住對方的表演。對方試圖營造出一種氛圍,窺探天道、把握天機、擁有秘密,並且,眾人皆醉我獨醒。
“師傅,你真神了,連我不抽煙,你都算出來了。我還遇到你這樣聰明的高人呢。”
冬子把起高,想看看最後,會發展到哪個。
對方擺了擺手“哪個聰明得過天!你不知我不知,但是天知地知。對不對?”
這話從何答起呢?冬子從沒研究過什麼天地知識,但肯定對麵這個人,有搞怪搞笑的潛質。
“難道說,師傅,你曉得天機?”
“曉得又怎麼樣?能夠說嗎?天機不可泄露,小兄弟你是個聰明人,曉得不?”
冬子假裝謙虛了點點頭,仿佛又掩飾不住好奇心。追問到“師傅,透露一點唄,不明說,隻是指點一下,行不行?”
說完,冬子還模仿電視裡的動作,給對方拱了拱手,算是作揖有禮了。
“呃,這個嘛,曉得不能說,你還來問?但是,這個嘛,也不是完全不能說的,其實嘛”對方吞吞吐吐,四周看了看,很警惕的樣子,然後突然手一揮“管了,我還是少管閒事。”
然後,掏出一隻紅色的塑料一次性打火機,點燃了煙,嘴裡發出超長的“絲”的吸氣聲,那一口煙被他整個吸入了肺,憋了幾秒,約莫臉色實在憋不住了,突然一口噴出來,仿佛是被肺氣所迫、熗出來的,這樣就完成了他的第一口煙的進出,如此飽滿而徹底的吸煙法,冬子從來沒見過對煙這麼狠的角色。
對方似乎在專注於吸煙,但冬子看出來,對方還是想說點什麼的,因為他總在用眼角的旁光看冬子,並且沒有挪步的意思。
冬子決定激他一下“愛說說,不愛說拉倒。我覺得,你是不敢說的。”冬子裝出要走的樣子,將鞋子在地麵跺了兩下,仿佛啟程前,要跺掉腳上的灰塵。
“嗯,不是不敢,隻是傷人,小兄弟,你我算是投緣吧?”
對方向前一步,冬子聞到他身上,不僅有煙味、酒味,還有一種說不清楚是汗酸還是狐臭的味道,總之內容豐富,情況複雜。對方低著頭,仿佛要跟冬子耳語,但此時,兩人的距離起碼也有一米以上,還在安全範圍內,冬子當然沒理由躲閃。但另一方麵,作為耳語,這距離也太長了些。
“你曉不曉得,這街上的,大多數,都是奸商,要遭天道報應的,我隻說到這,不信你看。”
對方說完,盯著冬子的表情。冬子做過街邊生意,知道隱藏自己的表情,裝著不太理解的樣子,問到“你咋看出來的呢?”
“不是奸商,哪裡掙這麼多錢來?武鋼的工人辛苦吧,也沒他們掙錢多。你看昨天有個開寶馬的年輕人,就是騙國家的錢發財的,對不對?”
昨天,前章節所謂的拆遷戶,那小夥子曾經到過羅哥的店子,他是來請黃姐去打牌的,黃姐推說沒空,那小夥子就離開了。寶馬是誇張的紅色,小夥子的金鏈子晃眼。
冬子同意地點點頭,其實也是敷衍。
“對吧?我早就看出來了,這些發財人,沒一個是正經道上來的。工人農民累死一生,也掙不到幾個。就說你吧,離家出來,給彆人當長工,還把彆人叫老板,對不對?”
冬子不置可否,要說有道理,也有一點。但是,總覺得,他這推斷,有哪個地方不對。
“我就不一樣,不跟他們混,我這人,窮是窮,有骨氣。都是一個村子出來的,誰是誰,還不知道嗎?”
原來,這家夥也是本村人。冬子正在思考,這家夥怎麼混成這副德行時,他突然又發話了“這條街上的人,我是說這些當老板的人,要是當年,都得打土豪分田地,個個都槍斃有冤枉的,隔一個槍斃一個人,絕對有漏網的!”那人恨恨地說到,有些咬牙切齒。
當冬子驚異於這人的凶狠時,他將煙抽完最後一口,幾乎已經燃到過濾嘴頭子上了,才猛地慣在地上,用腳踩了又踩,還摩擦兩下,然後,一口濃痰,醞釀良久,啪地吐在了側邊的香樟樹乾上。
冬子就有些不耐煩了,這種行為已經超過了他的底線,隨地吐痰算是毛病,但是,吐到這麼明顯的位置,還是故意的,還那麼準,就有點過分。
“你這是嫉妒吧,怪不得。”冬子知道,如果激怒對方,戲會更好看。
對方本來要露出輕蔑的表情的,但這個表情還沒表達完整,就遇上了冬子的眼神。冬子剛剛學會的似笑非笑的眼神。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這個時代,有沒有公平?嗯?人都甘於貧困了,你以為我會騙你?小小年紀不學好,大人的話,你懂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