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裡,還有一些平常並不常見的主食,也是當地人日常的內容。比如小米,過去冬子記得,在爹爹家,曾經有一隻八哥,會說些“你好”之類的話,也會念幾個人的名字。它主要吃小米。而在這裡,小米粥,成了大街小巷的早餐內容。還有大量副食,比如玉米麵、苕和土豆等。
從中國的食物名稱上,可以看出對外通商的曆史。冬子在城牆根下,碰到一位老師,大概六十多歲,據說是某中學退休的老師。冬子看著他正拿著一支長長的筆,沾上水桶的水,在地板上寫書法。
冬子之所以感興趣,是因為這位老者的某些風采,有引動像爹爹,所以就多看了一會。
“年輕人,咋?喜歡?”老者戴著一幅厚厚的眼鏡,回過頭來,對冬子微笑。
“不太懂,隻覺得你寫得好看。”
那時是下午的陽光,溫暖地從城牆外射過來,有一種亞光的金色調。老師停下了筆,與冬子攀談起來。冬子並不懂什麼書法藝術,但對美有直覺。
“你覺得,哪裡好看呢?”
“說不出來,反正,讓人舒服。”
“對著呢。不讓人舒服的是搞怪,藝術就是讓人舒服的呢。”
冬子覺得,這位老者好像爹爹一樣,總能夠說出一些雋永的話來,簡潔而深刻,所以興趣大增。“老師,我還是第一次聽到,對藝術這樣理解的。”
“我水平不高,就是喜歡寫字,寫得對不對我不知道,但是,我寫得舒服,你看得舒服,就對了。”他指了指城牆裡麵“那裡麵有個碑林,是天下最好的字,我學不來。”
一個老頭謙虛得自然,平靜得坦然,自有一番風采。
“老師說得對,就像人們吃飯一樣,不懂烹飪的人,也可以憑自己的口味,判斷菜的好壞。”冬子真是三句話不離本行,話出自然,就是好話。
於是,話題就扯到吃上了。這位老師,介紹了食物的曆史。其實,大部分外來物種,我們在起名字上,都給它們了區彆。比如番茄、洋芋、海椒等。
“一般來說,叫胡什麼的,傳入華夏就比較早,是西域地區,在漢唐時期過來的。比如我們把蠶豆叫胡豆。”
冬子問到“按這個道理,那胡椒,也是這樣?”
老者點點頭,繼續說到“叫番的,就晚一些,一般是唐及以後傳來的,甚至是宋明時期傳來的。比如蕃茄,還有就是番苕。”
“對對對,番茄也叫西紅柿,也叫洋柿子。”
“西紅柿這種,彆名中有洋的,就很晚了”老者說到“番苕也叫紅苕,比土豆稍微早些,土豆在我們這裡,也叫洋芋。大概在明清時期,這兩樣東西傳入中國被大麵積種植,因為產量高,改善了我們的饑餓狀況。到清乾隆時期,政府大麵積推廣這兩種作物,導致中國人口迅猛增長。土地糧食產出的多少,直接影響一個朝代的興衰,影響著政治的發展。可以這樣說,影響中國曆史進程的最重要因素,倒不是什麼帝王精明或者昏庸,主要是糧食的狀況。所以,中國人講,民以食為天,糧食,尤其是主食,才是真正的皇帝。”
聽到這一串高大上但又新鮮的理論,冬子不由得肅然起敬。“老師,你是研究曆史的吧?”
老者神秘地一笑,搖了搖頭。
“曆史還用研究嗎?我不是搞曆史的,曆史就在我麵前。”他回頭指著城牆說到“你看,這城牆雖然隻是明代重修的,但它的位置,它裡麵的磚,護城河的坑,就是漢唐時期的遺存,裡麵夾雜著秦磚漢瓦,隻要你留心,祖宗留下的東西,都在這裡。”
對啊,有人說,陝西這地方,隻要掘地三儘,總能挖到文物。冬子笑到“西安人,就活在曆史中。”
老頭子也嘿嘿地笑了兩聲“也活在現實中,其實是活在食物裡。”也許他覺得這話轉得太快,怕冬子不理解,解釋到“我們西安的傳統小吃,很多就是活著的曆史,祖宗給我們留一口飯,我們吃得踏實呢。”
冬子雖然喜歡炒菜,但對這種把飲食文化撥得太高的論點,還有不太適應,他總覺得,按自己平生所學,曆史最重要的,應該是精神層麵的東西。
“老師,聽說,這邊搞建築,稍不注意就會挖到古墓?”
老者聽到他對食物話題興趣衰減了,就繼續低頭在地上用水寫字,有一搭沒一搭地回應著冬子。“那倒是,有個政法學院準備蓋法學院大樓,結果挖出一堆古墓來。裡麵有一個高級大墓,你猜是哪個的?”
冬子當然不知道,他靜等老者把這首詩寫完。老者寫的是那首著名的《尋隱者不遇》,他把最後一句“雲深不之處”的那個之字,拖出了長長的尾巴,像是一條羊腸小道一樣,漂亮地誇張著,顯得突兀,與整體配合起來,有一種說不出來的俏皮。而最後一個處字,寫的是繁體,方方正正的,很大很厚實。這最後兩個字,飄與穩結合起來,讓整個作品顯得非常奇怪。而冬子欣賞的時間,大概有一分多鐘,前麵的字,就被蒸發得很淡了,整個作品,開始消失。
老者看著它消失完畢後,才回應冬子到“張湯,著名的法學家,正宗吧?他的墓上麵,是新修的法學院,這傳承,老不老?”
老者此時並沒有看冬子,隻是看著了漸漸消失的地上作品。“但是,再偉大的法學家,也成枯骨朽土,如同這石板上的字,經不起陽光。”
冬子知道,古墓挖出來後,必須馬上保存。在容城東山腳下,就有三國時期的古墓,還出土過大量的銅鏡、畢織品以及古人的骨頭,當時,冬子還湊熱鬨,看過挖掘的現場。
比如那保存得最好的銅鏡,剛挖出來時還亮閃閃的,誰知道見了空氣之後,很快,也就幾分鐘,它就發暗,最後成了暗綠色的東西了。
“那什麼東西,能夠長久保持呢?”
“食物,烹飪方法,味道在傳承中養育後代,讓後代記往祖先的喜好,記往他們的味道。所以,我們敬先人時,就把先人在世時最喜歡吃的東西,供奉在上麵。先人走了,把味道留下來。我們活下去,為先人保留住那些味道。”
老人家說完這句話,就收拾著他的東西,準備離開。此時太陽已經落下,城牆的陰影襲來,門洞裡傳過來一陣風,稍微有些寒氣。
護城河邊有一些洋槐樹,嘩嘩地輕響,往下一看暗綠色的河上,一點波紋也沒有。
冬子很喜歡跟這位老者說話的方式,因為不講邏輯。很多事情你喜歡它,不是因為它證明了什麼,而是因為心底某種直覺的舒適。這位老者所說的話,是不講道理的,發散性思維,東一句西一句,像一個散漫的兔子,在草原上亂蹦,但那種跳躍性,很生動,就像他寫的那個“之”字。
晚餐時間到了,門洞內乘風飄來一些羊肉湯的味道,而護城河的另一邊的樹下,有兩三位老頭,正在試著他們的胡琴,好像有秦腔的調子,高亢與低沉零角度翻轉,突然性與對比感,是秦腔的特點。
也許秦人的性格就是這樣,沉穩的日常與突然的爆發,完全沒有過渡性預兆,從曆史上看,他們是最能打仗的人,也許與他們的性格有關。
冬子有一個疑惑,這個時間,他們過來,他們不吃晚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