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一串!
如果不是那頓飯,冬子有時還誤以為,自己離精英人士很近。這頓飯是孫總要請那幾個打球認識的專家們,當然,這次是冬子付賬,因為彭總交代過,孫總在西安的一切消費,都由公司負責。
而他們聚會的地點,卻是另一位籃球夥伴的,在西安交大的某外賓樓。因為,那家夥,就是西安交大的副教授。說是那裡有一個日式餐廳,島國菜很好。
冬子有些不明白,一夥大老爺們,籃球場上,技術與性格雙粗糙的逼近中年猥瑣男,頭發不多,愛好還很獨特。
當然,冬子自己也沒吃過島國菜,不知道日式餐究竟是些什麼樣子,隻是在電影上看過。在街頭,偶爾隻是吃過幾塊壽司或者生魚片,對它們不是太感興趣。
壽司這東西,在冬子這個中國式廚子來看,就是海苔包冷飯。而生魚片,就是生魚片,切得薄一點,加些芥末而已。表麵上清淡,但始終因為生冷而腥的味道,有另外的一種刺激。這種刺激,不太協調,比較生硬,不是冬子心中的美味。
他和孫總作為主人,當然是先到的。在一樓大堂喝咖啡,聽那位交大的副教授談天。原來,這裡是給外籍老師住宿地,當然,因為他們的飲食習慣不同,西餐與日餐,也就成了餐廳供應的主流。
交大作為國內著名的高校,有大量的外籍教師,不到這裡來,你就不明白,什麼叫科學無國界。這位教授電子工程的教授,他就是從美國回來的,但他在美國讀書時的導師,卻是一個日籍教授。
而孫總的導師,是英國帝國理工畢業的博士,他的導師,也就算是孫總的師爺了,卻是在英國教書的以色列籍猶太人。
此時,電梯間出來一個島國女人,大約四五十歲的樣子。當她突然出現時,冬子還是覺得被震撼了。和服,這個隻在電影電視上看到的東西,突然出現在麵前,這種繁瑣的有點複古的裝束,穿戴在一個臉上畫了濃妝的中年婦女身上,她勾頭彎腰的樣子,好像要準備給人行禮鞠躬,但她身邊卻根本沒有人。
夏天穿著這一身行頭,雖然一手提包一手拿著個折扇,雖然那和服看起來是絲綢質地,但你總覺得,她看起來太熱,畢竟她後腰上,背了一個沒用的包袱,那隻是和服的一個裝飾與款式。腳下穿著的拖鞋,居然還穿了白色的襪子,“嗒嗒嗒”地走過前廳。就是厚厚的地毯,也抑製不了那清脆快速的腳步聲音。低眉順眼的她,回頭看了看電梯,停頓了一下,然後,轉身走向門口,出了大門。
冬子他們三人中,孫總與交大的副教授,都沒太注意這個島國婦女,當然,也都看見了。冬子認為,他們倆不在意這個女人,估計是見多了的,見怪不驚。
過了幾分鐘,出現一個老頭。如果不是他的神態,任何人也猜不出他是島國人。通常的襯衣與西服,在這個夏天不算出格,因為出席正式場合的人,肯定隻穿件襯衣是不太合適的。但他迅速在大廳,低著頭尋找著什麼的樣子,他那略顯瘦小的身材配合他那滴溜亂轉的眼神,都知道他在找人。
他最突出的特點,是那略微躬起的腰與那靈活的脖子,就好比一個壓抑不往跳動的心,被五指山壓住了身子。冬子對孫總兩人脫口而出“這是齊天大聖的隊伍嗎?”
誰知副教授馬上對冬子做了一個噓的手勢,冬子馬上就不說話了。那位島國人在門口迅速張望了一下,也出門去了。出門時,回頭看了冬子一眼,冬子沒敢跟他對眼神。
“那是一位島國教授,教微電路及芯片製作的,很厲害的人。前麵走的是他夫人,兩人在交大教書已經有十幾年了。小陳你剛才說的那話,我不知道他聽到沒有。人家是用中文上課的,你的,明白?”
最後,這位副教授借用了我們平時常見的抗日神劇中所謂日本人說中國話的風格,有些幽默。
冬子卻笑不出來了,自己把人家當猴子,並沒有故意傷害人家的意思。但人家如此聽到並且聽懂了,就傷害到人家了。所以,他離開前最後看自己那一眼,究竟有幾個意思?
冬子從小在班上是以開玩笑而聞名全班的,插科打渾,一直被冬子自認為是自己的強項,但在強大的力量麵前,此時,冬子第一次覺得,自己連開玩笑的資格都沒有了。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力量?老外懂中文。
冬子聽網友們說過,也有幾個海外留學的網友,吹噓著,在外國人眼中,中文是多麼的難於上青天,這給冬子一個錯覺,以為中文,老外中隻有那些有語言天賦的人才學得會。想不到,一個資深的島國電子學專家,居然用中文給中國的學生授課,那是一種什麼樣的能力?
等要請的客人們,陸續開始來喝咖啡時,冬子更覺得自己與他們是生活在兩個世界。因為他們說話時,雖然是以普通話為基礎,但也夾雜著自己許多的地方口音。那位打球穿紅運動服的教授是福建人,他明顯的h與f不分,但自信自己說得自然。
優秀的人,就是有缺點,也不需要解釋。大家好像並沒有對他的地方口音提出異義。但是,他們講話的過程中,倒是對某個專業名詞,借用了什麼英語單詞,甚至有的單詞不像是英語的,有舌頭打嘟嚕的腔調,估計是俄語吧。
等到大家都到齊了,進入包廂,其實就是被分隔的塌塌米式的地方,大家都盤腿或者跪著坐在地板上,雖然地板上有地毯,並不硌膝蓋,但冬子卻很不適應。畢竟,這種類似於跪的姿勢,在冬子看來,有點類似於中國最特殊的禮儀,自己父母去世後,就有體會,跪總與拜相聯係的。
好在,有幾個不羈的夥計,伸腳箕坐的,姿勢隨便,不那麼嚴肅。菜上來後,都是一人一份的那種,擺盤精致,顏色對比鮮明。
冬子對顏色有一種天然的敏感。他看出來,島國菜,對於顏色的掌控,有他獨到的地方。一般來說,用相鄰色是最安全保險的。比如我們用的醬油與醋,暗紫色與淡黑色,就是相鄰色。再比如,雪白的魚肉上用白色的蔥根,也算是顏色相鄰。在色係中24色譜裡麵,畫成一個圓,如果這兩個顏色與圓心的連線夾角小於90度,就算很相鄰了。但如果大於90度甚至接近180度,那就是對比色。
在中國菜係裡,用對比色最嚴重的,莫過於川菜了,比如紅色的辣椒配上綠色的蔥花,這就是嚴重對比。但這種對比是非常冒險的。要不然,彆人怎麼會說紅配綠、醜到底。
而島國菜係,運用了大量的對比色,而且,運用得很好,很奪目,但並不衝突,這是他們顏色運用上的成功。冷盤與熱菜兼搭,清酒用熱水溫過,這種氛圍,適合於長談。怪不得,請他們到這裡來吃,這根本就是一個長談會。
這話題居然很集中,在不同專業的三四十歲油膩男中,大家居然可以找到共識,那就是工業黨。
話題當然是交大那位副教授先發起的,這算是他的主場。“孫總,你是在工業第一線的,你說,中國算是陶瓷大國吧,怎麼,你們原來最開始的品牌,怎麼是意大利的呢?如果按傳統產業算,這最好的瓷磚工業,應該產生在景德鎮,對嗎?”
“當工業革命產生之後,小作坊的命運,隻有靠手工延續,隻有靠藝術包裝,無法成為大眾的消費品了。”孫總這一段話,讓冬子聽起來,就比較複雜。
於是,大家開始對這種現象各抒已見。有的說,中國是世界傳統的瓷器大國,但因為錯過了工業革命的機遇,一直在手工業的規模裡打轉,所以擴大不了產品規模。
另一位提出,這不光是規模問題,還是一個標準化問題。要知道,人工車出來的器物,是無法做到尺寸與規格上的標準化,也就造成了一個師傅一個樣,根本無法進行標準計量。
冬子知道,所謂標準計量,這個詞,與工業革命有關,其實在曆史上,秦始皇統一文字,車同軌,統一度量衡,也有將計量標準化的內容。但,這種革命,隻是初步的,在農業社會裡,它無法進一步深化精細。
交大副教授延伸了這個話題“中國在兩千年前秦始皇就在今天的西安發布政令,統一度量衡,但是,統一的精細度從那以後,就沒有進步了。為什麼?因為農業社會最重要的計量是糧食,而糧食就從我們最小的顆粒為單位,所以,長度的精度,隻需要達到毫米這種級彆就可以了,根本不需要後麵更精細的單位。”
冬子一聽,這說得真有道理。人民當時最需要的精度,也就是一顆糧食。達到這種精度,就可以了,所以,缺乏了繼續發展的必要與動力。
而孫總是這個話題的總結人“其實,不光是產品無法精準計量,而且生產也無法精準計量。比如中國瓷器幾百年前傳入歐洲後,曾經也風靡一時,但後來,法國人發明的低溫瓷器,樣子新穎、圖畫鮮豔、價格便宜,就迅速占領了市場。而中國,隻知道高溫瓷器,總在手工藝的摸索之中,無法得到革命性的進展,甚至到了嘉慶時期,連仿製元代的青花,都沒辦法複原了,技術反而退步了。為什麼呢?計量與數學是一切工業的基礎,溫度控製多少,釉彩配方的精準比例與元素,溫度變化導致的窯變,微量元素的比例,模具製作的標準化操作,這些都無法突破。僅憑口傳心授的經驗,有可能導致一代不如一代。”
冬子的廚藝,就比不上父親,這也算一代不如一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