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呢?他們相信你是步歸了嗎?”
“相信了。”
不止相信了,還和他有了過命的交情。
林長野慢慢地回憶著那一年的種種,一點點說給宣月聽。
他和屠辛從湄公河上成功逃脫後,在老撾的鄉下養好了傷。老撾的一年四季都是夏天,炎炎夏日,他們一起坐在稻田邊上吃西瓜。
屠辛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兄弟,咱們以後一起乾大事,一起賺大錢!”
林長野笑笑,說“我沒有那麼大本事,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罷了。”
屠辛拿起一隻西瓜,往地上一嗑,砸成了好幾瓣,遞了一瓣給他,“那你有什麼願望嗎?”
“吃飽喝好,睡個安穩覺。”
“嘁,這也太沒種了,換一個遠大一點的!”
“那就——”林長野凝神想了想,說,“賺多一點錢,買輛好點的車,開回村裡耀武揚威吧。”
屠辛哈哈大笑,說“瞧你這點出息!”
“屠哥你不知道,他們都看不起我。”
“為什麼看不起你?因為你爺爺是個酒鬼?因為你被部隊開除?”
彼時,屠辛已經查清了步歸的過往,他們住在鄉下養傷期間,他可一點也沒閒著。派出去的爪牙一撥又一撥,黑白兩道都有人,把這個叫“步歸”的人摸了個底朝天。
是,他們確實是生死之交,但屠辛生性多疑,乾這一行的有今天沒明天的,總不能個個從天而降的空降兵他都毫無防備,全心全意地當人是兄弟。
果不其然,林長野聽了這句,霍得抬起頭看著屠辛。
屠辛拍拍他的肩,說“兄弟彆見怪,我隻是警惕了點,實在是經曆這麼多,不得不多心啊。不過你放心,既然我都這麼開門見山跟你聊開了,就表示我已經信任你了,咱倆以後就是拜把子的兄弟,有我一碗飯,就絕對不會餓著你。”
林長野把西瓜皮扔進田裡,扯扯嘴角說“不用給我飯,給我輛好車吧,衣錦還鄉。”
“那沒問題。說吧,你喜歡什麼車?”
“奔馳。”
“彆啊,奔馳多土,咱要衝著那種全球限量的跑車去,一輛能把你們一個村兒都買下來。”
兩人一同笑起來。
後來他們刀尖舔血,一次一次把那回湄公河上被屠辛的死對頭拿走的生意全部搶了回來。
屠辛帶老婆孩子給他認識,抱著小女兒一邊笑一邊指指林長野“叫乾爹。”
小姑娘在東南亞長大,撒丫子亂跑,皮膚曬得黝黑,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啊眨,開口卻是,“哥哥!”
“臭妮子,叫什麼哥哥啊,輩分亂了!”
“爸爸有大胡子,是大人。他沒有胡子,還長得這麼好看,是哥哥。”
屠辛哈哈大笑,揪了揪孩子的耳朵,說“沒大沒小,這是乾爹,記住了!”
林長野抱過那個小丫頭。
他吃過阿嫂做的飯。
很多個夜裡,屠辛的家中點起昏黃的燈,一家人和他坐在同一張桌上,他們閒話家常,說著過去,說著未來。
如果外麵的大片土地裡種植的不是罌|粟,如果屠辛做的是正經生意,而不是毒|品生意,他們本該是好兄弟。
阿嫂笑著說“我們阿歸生得這麼好看,得給他找個漂亮的媳婦兒。”
屠辛說“彆提了,你不知道這村子裡多少小姑娘成天跟在他屁股後頭跑,地也不種了。”
林長野聽見最後那一句時,目光微微一動。
阿嫂“那不行,村裡的姑娘委屈他了。”
“長期在這邊是挺寂寞的,有個把個姑娘陪陪也好,真找媳婦兒,還是要找咱們中國人。這兒的姑娘腦子太簡單。”
阿嫂啐他一口“少帶壞阿歸。就你花心,不愛人家姑娘還能讓人家陪一陪——”
“我就說說而已,我可沒出去拈花惹草。”
其實這一行逢場作戲也有不少,阿嫂知道屠辛也有情人,但她不能強求太多。她知道進了這間屋子,屠辛是她的丈夫,全心全意保護她和女兒。
那些時日裡,林長野做著步歸,踐行他教給宣月的一切臥底準則。
“用真心換真心。”
“你說的每一個字,都要先說服自己,說服了自己,彆人才會相信。”
“你要記住你的情意是真的,你的愛恨是真的,午夜夢回時,都絕對不能想起自己的名字,因為夢裡吐真言。”
……
宣月怔怔地問“那要是時間太久,忘記了自己的名字呢?”
林長野側頭看著她,用手輕輕碰了碰她的額頭,“你的姓名不在這裡。”
下一秒,手指輕輕地移到她的胸口,沒有觸上去,隻指在心臟的位置,“要刻在這裡。”
他講了那些年的故事,和那一場驚心動魄的收尾行動,說到手腕被人砍斷時,宣月瑟縮了一下,忽然伸手拉過他的右手,小心翼翼掀起護腕。
深棕色的肉痕仍在,她仿佛親眼看見了那一幕鮮血淋漓的場景。
“痛嗎?”她問出了很蠢的問題。
林長野搖頭“已經過去了。”
宣月垂眸看著疤痕,輕輕地用手碰了碰,林長野渾身一震,不動聲色抽回手,聲音都低啞了幾分,“……下次彆這麼做了。”
“怎麼了?”宣月不明就裡抬起頭來。
他彆開臉,不說話,呼吸卻有些沉重。
步歸的故事從他回國的那一日就成了絕密檔案,在警方的資料裡,步歸已經和屠辛一同死在了老撾,死在了湄公河畔。
除了省廳的幾位大人物和與他共同臥底過的老張,沒有人知道步歸的存在。
這是時隔多年後,林長野第一次與人說起步歸這個名字。
宣月靜靜地聽著那些驚濤駭浪的過去,身邊的人言語簡潔,更像是在說彆人的故事,驚心動魄從他口中說出來,也變成了平淡的一日三餐。
她問“那後來那個村子裡的人呢?”
林長野沉默許久,才回答說“不知道。”
“不知道?”
“他們世代種植罌|粟為生,除了這件事,什麼也不會。沒有讀過書,沒有踏出過村莊,和外麵的世界格格不入。”
他們不是中國人,警方沒有義務去幫他們。
老撾落後又貧窮,政府也無暇關心那群人。
搗毀毒|品堡壘那日,警方一把火點燃了罌|粟,大火燒了好幾日,直到豔麗的花朵儘數凋零,直到整個村子化為焦土。
在罪惡之源被燒光的同時,村子裡的房屋也燒毀了。
警方以為把他們的事移交給老撾政府,就會有人負責轉移人員。
而老撾政府認為隻要警方走了,毒|品老巢沒有了,這件事就告一段落。
後來那群人無家可歸,四處漂流,再後來,是生是死,林長野通通不知道。
“偶爾午夜夢回我會想,搗毀了屠辛的毒|品王國對世界上大多數人來說的確是一件好事,但對那個村莊裡的幾百口人來說卻是滅頂之災。”
“我對得起國家,對得起人民,對得起這身警服,也對得起林長野。”
“唯獨對不起那群人,對不起屠辛,對不起步歸。”
林長野的眼睛裡有夜色一樣濃稠到化不開的淒苦。
在這寂靜的長夜裡,宣月慢慢地握住他的手,把他有些涼的手心貼在自己發燙的麵頰上。
她輕聲說“你做的是好事。”
林長野搖搖頭,轉手輕輕摸了摸她柔順的黑發,“宣月,臥底是什麼?是豁出了性命,踏上一條永遠無法歸來的路。他們都以為我回來了,可是隻有我自己知道,縱使歸來,靈魂也變得殘缺不全。”
接受任務的那一天,一個叫步歸的靈魂硬生生被人塞進了他的身體裡。
可是回來的那一天,這具軀殼裡卻隻有林長野。
那步歸呢?
屬於步歸的一年又四個月裡,那四百八十七天裡見過的人與事,經曆的愛與恨,如果真的能隨著檔案一起消失在老撾就好了。
可他們隻是銷毀了檔案,卻沒有抽走他的回憶。
後來的很多個夢裡,他都會夢見有人叫著他的名字,叫他阿歸,阿歸。
“我會夢見阿嫂,她抱著妞妞問我,今天的飯好吃嗎?下一句卻是哭著質問我,為什麼出賣她。”
“我夢見我和屠辛一起坐在瓜田上,一人捧隻西瓜,我說要買輛大奔,他笑我是土狗,不懂跑車。”
“我夢見村頭的一個紮兩條辮子的姑娘,總是跟在我後頭臉紅紅地叫我上她家吃飯。”
“我夢見……”
他夢見後來的後來,所有人都靜靜地站在那漫天大火裡望著他,目送他遠去,把他們留在無儘的虛空裡。
林長野緊咬牙關,不讓酸澀的眼眶落下淚來。
宣月緊緊抱住他,嗚咽著說“彆說了,彆說了……”
他慢慢地低下頭來,看著懷裡這個纖細柔弱的姑娘,輕聲問“宣月,現在你明白為什麼我不讓你去做臥底了嗎?”
宣月仰起頭,眼裡有熱意,“我知道,我都知道。”
“那你還去嗎?”
“去。”她慢慢地說,“你說過,我是天上飛的鳥,不該在籠子裡被關起來。”
“即便這是條不歸路?”
“即便這是條不歸路。”
那個姑娘笑起來,擦掉眼淚,把臉貼在他的胸口,閉上眼睛小聲說“林長野,我相信一件事。”
“什麼事?”
“殘缺的靈魂,會有人來填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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