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true哥……”宣月遲疑道,“靠得住嗎?是什麼人?”
這次阿皓沒多說,隻說了一句“靠得住。”
宣月嚼著原本鮮嫩有勁的手打牛肉丸,有些食不知味,最後放下筷子,“阿皓,我們非要吃這碗飯嗎?”
“我的命在true哥手裡。答應過的事就一定會做到。”
“true哥ture哥,他到底是什麼人?憑什麼人的命不在自己手裡,會在彆人手裡?你不去趟這渾水,難道他會殺了你嗎?”
阿皓說“你不懂——”
“那你就講給我聽。”
阿皓放下筷子,靜靜地望著她,“阿月死的那天,是true哥把她找回來的。”
“……”
“當時沒人能找到她,警察不能,□□也不能。抓走她的人已經被警察當場擊斃,死人嘴裡撬不出話來,你不知道我有多絕望。”
“可是,可是阿月不是死了嗎……”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如果不是true哥,我連阿月最後一麵都見不到。”阿皓說,“我承了他的情,也答應過他,隻要他幫我找回阿月,從今往後就把這條命交給他。”
“那他要是叫你去死呢?”宣月不可置信地問。
“他不會。他是要人賣命,不是要人送命。”
“那你準備乾多久?乾到有一天被警察抓住,還是跟同行火拚死在路上?”
阿皓忽然笑了,用奇異的眼神望著她。
“我從前沒想過這個問題,但最近卻在考慮退休。”
“退休?”
“這批貨很關鍵,如果成功運進來,散出去,我們可以過很多年安穩生活了。”
毒|販從良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他要讓true哥得到足夠大的利潤,這樣才能還清曾經的情。
要讓跟他的兄弟們得到一筆不菲的報酬,至少能支撐到他走以後,他們還能繼續討日子。
要讓老街的舊人都過得不錯。
要帶著她遠走高飛。
他簡明扼要地說“如果要退休,我們不能留在這裡。”
金盆洗手,總免不了仇人追殺,就比如這回砍傷他們的野狗。如果有朝一日他不乾這行,身邊沒有那麼多人了,總免不了十條八條的野狗來找他算賬。
宣月緩緩問“要是退休了,你想去哪裡?”
“哪裡都行,看你。”阿皓饒有興致地撥動她擺在玄關處的地球儀,“澳洲怎麼樣?你想不想去看看大堡礁?”
“……”
“新西蘭也行,對華人還算友好,你不是挺喜歡看《霍比特人》的?”
“……”
“或者你想去更遠一點的地方,巴西,加勒比,美洲?這批貨純度很高,是true哥找的尖端人才用最新技術提純的,一刻千金。如果順利,再乾個幾年,錢就攢夠了。我們也可以隔一段時間換一個地方,隻要你願意——”
“崔明皓。”
“阿皓。”他又一次糾正。
宣月沒有改口,忽然拉住他的手,說“我不要錢,我用不了那麼多錢。”
她在發抖,聲音在顫,麵色慘白。
阿皓說“彆怕,不會有事。”
他把她抱過來,又重複了一邊,“不會有事。”
這樣近的距離,近到宣月能聞見他身上與她相同的洗發水味道,也能感知到他溫熱的體溫、踏實的心跳。
他們一同看了很多的電影,走過了五十三天。
真的全是煎熬,全是做戲嗎?
似乎不見得。
傑克說youju,iju時,阿皓也曾轉頭似笑非笑說“youju,iju”
他的英語是標準的,不像沒讀過書的樣子,也許是電影過於感人,於是那一幕也顯得格外溫柔,格外動人。
他們也曾一起為那個返老還童的男人靜默過。
“我希望你能活出最精彩的自己,我希望你能見識到令你驚奇的事物,我希望你能體驗從未有過的情感,我希望你能遇見一些想法不同的人,我希望你為你自己的人生感到驕傲,如果你發現自己還沒有做到,我希望你有勇氣重頭再來。”
那番話打動過她,當她回頭時,看見阿皓眼裡的光,她知道那一刻他們的感受是一模一樣的。
在那對年輕人於火車上相識,用極短時間燃燒愛意,女生說“當你年輕的時候,你相信你會認識很多人,但後來才會發現能交流的人其實很少。”
阿皓側頭問她“我們算是能交流嗎?”
宣月反問“你覺得呢?”
“應該算吧?”阿皓慢條斯理笑起來,“不然至今為止我們連床單都沒滾過,除了交流,還能是什麼讓我們堅持到現在?”
宣月“……”
……
在這五十三天裡,他們看過的每一部電影,說過的每一句話,都是真實存在的。
即便不是愛情,也總是朋友。
捫心自問,宣月真的每分每秒都記得眼前是個犯罪分子嗎?
她望著阿皓,抓住他的衣袖緊張地問“貨有多少?”
阿皓微微一怔,“怎麼了?”
走私、販賣、運輸、製造毒品,不滿二百克,三年以下有期徒刑。
二百克以上,不滿一千克,七年以上有期徒刑。
超過一千克,十五年。
數量巨大,無期或死刑。
宣月記得很清楚,這些數字在腦海裡不斷回蕩。她的手微微發抖,問阿皓“被抓了會怎麼樣?”
“不會被抓。”
“……”
她知道此刻不宜再說什麼,他們等待多時就為了這個機會,阿皓必須去。
放長線釣大魚,長線已經出手,隻等大魚上鉤。
宣月慢慢地鬆開手,放開他被擰得皺皺巴巴的衣袖,艱難地笑了笑。
“早去早回。”
“一定。”
阿皓又抱了抱她,問“傷口還疼嗎?”
“不疼了。”
隻是醫生的醫術似乎不太好,治好了背上的傷,疼痛卻並未消失,隻是轉移。
胸口傳來清晰的痛感,一下一下像被人拿著石頭在重擊。
說什麼早去早回,她比誰都清楚,這一次是有去無回。
在過往為數不多的幾次擁抱裡,宣月都是被動方,她需要克製住自己的不適與抗拒,迎合阿皓。
但這一次她破天荒抬手,輕輕地,輕輕地環住阿皓的背。
對不起。
她在心裡默念。
對不起,崔明皓。
下一刻,耳邊似乎響起那句熟悉的聲音“叫我阿皓。”
原來一句話聽得太多,真的會產生條件反射,她在心裡默默糾正自己“是阿皓,不是崔明皓。”
——
阿皓出發前一天,帶宣月回了趟滄縣。
事實上為了準備出境,他原本的計劃是回來後再帶宣月回家,但宣月拉住他說“現在就去。”
阿皓笑“這麼迫不及待想見我阿婆?”
宣月點頭“說好的傷好了就去看看她。”
頓了頓,她輕聲補充“也看看阿月。”
阿皓百忙之中抽出半天時間來,開車與她同回滄縣。
這是他們共同長大的地方。
滄縣這樣小,小到半數人都是老廠區的職工家屬,誰家今天吵了架,明天就人儘皆知,誰家打了孩子,明天也會成為茶餘飯後的笑料。
奇怪的是,他們卻從未見過彼此。
明明他們喜歡的煎餅鋪子都是同一家,明明老街口的麵館他們都曾踏足過無數次,明明每年夏天遊泳池開放時他們都會去遊泳,明明宣月參加少年宮的柔道班時,阿皓也曾送阿月去補習。
宣月說“說不定我們也曾經遇見過,隻是擦肩而過,誰也沒留意到誰。”
阿皓“以宣小姐這樣從小美到大的容貌,再加上我不容忽視的英俊外表,在人群裡擦肩而過還不注意到彼此的可能性,可真是小之又小。”
宣月在悲哀之中難得生出幾分笑意來。
“誰知道呢?說不定那天我淋了雨,像落湯雞,美貌不再;而你摔了一跤,一身泥,也看不出帥不帥。”
“你就是淋了雨,成了落湯雞,大概也比其他的雞更好看。”
“你才是雞,你全家都是雞。”
他們說著沒營養的話,去了那家宣月再也沒有找到過的煎餅鋪。
比起從前簡陋的攤子來說,如今窗明幾淨的小小天地叫人陌生,直到煎餅咬在口中,才又有了熟悉的味道。
都走出煎餅店了,宣月忽然一愣,低頭看著咬開的地方。
阿皓明知故問“怎麼了?”
“兩根腸……”
“是嗎?”阿皓咬了一口自己的,和宣月一對比,“為什麼我隻有一根?”
宣月笑出了聲,“老板娘不可能還記得我吧?”
“也可能她對所有長得好看的人都一視同仁,多加根腸。”
宣月笑笑,忽然說“乾吃餅好噎,能不能幫我買杯奶茶?”
她指指街對麵的奶茶店,阿皓從善如流,很快穿過了街,“在這等我。”
宣月笑笑說好,卻在他轉身後,淚盈於睫。
買煎餅時,她在一旁打量牆上的菜單,阿皓低聲和老板娘說了什麼,那時候她沒聽清,直到剛才吃到多加的料,才回過神來。
明明隻是一時戲言,他卻放在心上。
隔著一條馬路,她看見阿皓與一群學生模樣的人站在一起,排隊替她買奶茶。這樣稀鬆平常的事帶來了巨大的負罪感。
他請她喝昂貴的酒時,她沒有內疚。
來店裡一擲千金逗她開心時,也沒有內疚。
事到如今,他們像普通人一樣回到滄縣,吃煎餅、買奶茶,宣月才忽然感受到了無以複加的內疚感。
它們像山一樣壓在胸口,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如果父母沒有早逝,他大概也會和身邊那群學生一樣,笑得無憂無慮在放學途中來買杯奶茶。
如果不是家中有老有幼,需要他撐起這個家來,他也不用過早體會掙錢的心酸。
如果阿月沒有死呢。
如果屠辛沒有掌控他的命呢。
街對麵,阿皓拿到了奶茶,轉頭對上她的視線,笑著揮揮手。耳邊的三顆鑽石亮晶晶的,卻比不過那個笑容更燦爛。
周圍的女生都在看他,還有人笑嘻嘻上前跟他講話,似乎是在討要微信。
阿皓笑得痞裡痞氣,朝宣月站的方向指指,即便聽不見對話,宣月也能想象得到,他大概在對人說“我女朋友在那兒呢。”
一臉神氣。
女孩子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來,看見一個活色生香的大美人,一下子就沮喪了,撅了噘嘴,和朋友一同離開。
而阿皓捧著奶茶重新回來,“桃桃丸茶五分甜,沒記錯吧?”
宣月含笑點頭,欲接奶茶,卻被他阻止。他把吸管插好後,才遞給她。
她明知故問“剛才有小姑娘跟你說話,說什麼了?”
“哦,問我點的什麼奶茶,好不好喝。”
“那你指我乾嘛?”
“我說那邊的小姑娘想喝桃桃丸茶,好不好喝建議你們去問她。”
睜著眼睛說瞎話。
宣月笑出了聲,可是沿著吸管喝了一口奶茶,卻像是吃了芥末,熱淚幾欲衝出眼眶。
她知道那批貨量不少,足夠阿皓永遠永遠回不來了。
滄縣也好,阿婆也罷,今日也許都是最後一次見。
最殘忍的不是她親手把阿皓送上這條路,而是她明知一切在朝著塵埃落定的方向穩步前行,無可避免,卻還眼睜睜看著阿皓對此一無所知。
他笑得多愜意,她就有多惶惶。
今日天氣晴好,他們趕在中午回到了老街。
方伯看見阿皓帶了個姑娘回來,激動得包子都沒拿穩,咕嚕咕嚕滾在地上。
街坊鄰居沒一會兒就知道阿皓交女朋友了,個個都借著來副食店買東西的由頭,想圍觀宣月。
阿婆大概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看見這一幕,拉著宣月的手激動得話都說不利索,就知道點頭說好。
“好,好好好!”
見麵不到十分鐘,她大概說了十幾二十個好。
“哪裡人?……本地的!好,好好好。”
“多大啦?二十七?好,好!”
“屬什麼?屬狗呀?屬狗好啊,好好好。”
這樣明豔的姑娘,站在她的阿皓身旁簡直是天生一對。阿婆笑得合不攏嘴。
她拉著家中的阿姨要出門,說買點好菜回來,阿皓拉住她,指指一桌飯“這不剛剛做好了嗎?”
“這點怎麼能拿來招待月月呢?”
“沒關係阿婆,已經很好了。”宣月說,“我就喜歡家常菜。”
阿皓說“就是不想讓你太麻煩,才沒提前打招呼就直接回來了。”
……
他們坐在舊房子裡,吃著家常菜。
後來洗碗時,阿婆不要宣月幫忙,倒是阿皓走進去跟她說了會兒話。
老房子不隔音,宣月坐在沙發上,隱隱約約聽清了那段對白。
阿婆說“是個好姑娘。”
阿皓“也不看看是誰挑的。”
“人生的好,家教好,名字也好……”阿婆翻來覆去念叨了即便,似乎有些哽咽,“又是一隻月亮啊。”
良久,阿皓點頭,溫柔地說“是啊,又是一隻月亮。”
那隻月亮坐在柔軟的沙發上,如坐針氈,僅一牆之隔,她要死死克製住自己,才不會泣不成聲。
如果他不是毒|販就好了。
下午,阿皓打開了崔月的房間門,屋子裡乾乾淨淨,一塵不染,顯然是常常打掃的結果。
所有的一切都維持著崔月離世前的樣子,包括書架上的書,屋內的所有陳設。
隻是到底有些什麼不一樣了,比如那些曾經嶄新的書頁如今都已泛黃。
阿皓抽出幾大本厚重的筆記本遞給她。
“這是什麼?”
“阿月寫的東西。”
宣月坐在床沿,小心翼翼翻開一本,看見了少女清雋娟秀的字跡。
扉頁上是這樣一段詩一樣的文字
你說你來人間一趟,你想看看太陽,和你的心上人一起走在街上。
可我不是太陽,沒有那麼炫目的光,
沒有普照大地的溫暖,也沒有終年積蓄的力量。
我隻是一隻小小的月亮,我有我的陰晴圓缺,也曾見過人世無常。
我沒有什麼大的理想,隻有一個小小的願望——
當群星閃耀時,我可以躲在烏雲裡,為它們歌唱。
……
所以那個小姑娘躲在家裡,拿著一支筆,用無人聽見的聲音唱起動人的歌。
宣月慢慢地,慢慢地看下去。
她的閱讀速度其實很快,學生時代需要閱讀大量書籍,早已培養出她一目十行的習慣,但這樣一本小姑娘的詩卻令她珍而重之,逐字逐句地讀下去。
書桌的玻璃下方壓著崔月的照片。
牆上貼著三好學生的獎狀。
小姑娘早已塵歸塵、土歸土,遠離這個家很多年了,可宣月似乎聽見了她的聲音,也看見了那張笑起來會有兩個酒窩的麵孔。
也許在阿皓和阿婆心裡,崔月永遠都在身邊,所以才會令人陡然生出一種錯覺來,似乎下一秒就會有人推門而入,叫著“阿婆,哥哥,我回來了。”
……
最後在傍晚的山間,宣月看見了冷冰冰的墓碑上屬於阿月的蒼白笑顏。
阿皓對著照片說“幫哥哥看看,你嫂子漂亮嗎?”
她原該配合地笑起來,卻在笑出聲的那一刻,眼淚奪眶而出。
“我去下廁所。”
她極力克製住自己,頭也不回往墓園的公廁方向跑去。
蹲在隔間裡,宣月泣不成聲,還要死死捂住嘴。
天色昏黃,那是太陽留下的最後一縷光亮。
她知道,黑夜將會如期而至,張開血盆大口,將這點微弱的光儘數吞沒。
再一次踏上高高的台階,看見阿皓的身影時,宣月忽然想起他們看過的最後一部電影。
“凡事都有可能,永遠彆說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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