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六月初六、午時、天音樂坊】
徐恪與李君羨昨日辭彆了李義、怡清之後,遂往城南四十裡外的亂葬崗,不過,兩人到處查訪了半日,除了遍地無主之孤墳荒塚外,卻依然毫無所見。
今日正午時分,兩人想著昨日李義的吩咐,便一同至天音樂坊內用膳。
樂坊內依然是食客如雲,他們好不容易等到一張空位,叫來酒菜,邊飲邊談。
李君羨笑道:“賢弟,一會兒若是無花姑娘來了,你想好了同她怎麼講嗎?”
徐恪苦笑道:“隻要能讓無花姑娘滿意,我怎麼講都行。”
李君羨望了望紅木高台,卻見此時的高台內,隻有奏樂之人,未見歌女與舞女。
他再看看周圍一眾酒客的喧嘩之狀,搖了搖頭,歎道:
“賢弟,你瞧瞧這些人,奇怪不奇怪,寧可多花些銀子也要來這裡吃飯,圖的就是能一邊聽曲一邊喝酒,可真到了這裡,卻隻顧自己喝酒說話,有哪個還會留神聽曲?”
徐恪道:“這些人無非是為了裝風雅罷了,隻是喝酒,他們嫌冷清,多些樂曲,不過圖個熱鬨,可惜那高台上,無論歌再好,曲再妙,在他們眼裡,還比不上一道下酒菜吧!”
李君羨道:“賢弟說的對,‘風雅’二字,這世上有幾人真正懂得?多數人隻是裝風弄雅而已,明明肚裡沒有半點文章,偏要做滿腹經綸之狀,明明連一隻兒歌都唱不全,嘴裡卻都是宮商角徵羽……”
徐恪指了指紅木高台之上,朝君羨問:“大哥有沒有覺得,今日這紅紗帳縵裡,那些女子都心不在焉,且隻有奏樂,不見歌舞,也無人與她們換班,這是何故?”
李君羨笑了笑:“她們中好些人,興許今日整好十旬休暇了吧?賢弟是不是在等無花?……咦,無花怎麼還不來?”
說罷,君羨又左右張望,然找了半日,依舊未能找見無花。
此時的天音樓內,似君羨這般左右尋找無花者,大有人在,他們也是一樣的心思,無花怎麼還沒來?
這些人中之多數,不惜重金特意來天音樂坊用膳,裝風弄雅還在其次,首要者無非是想一睹無花之絕世美顏,然而,他們中之絕大多數難免失望不已。
今日的天音樂坊中,從巳時直至未時,無花竟一直未在樂坊內現身。
此時的無花,正躲在天音坊後院她自己的居室內,麵對著窗外,怔怔發呆……
她身後的一張小方桌上,擺放著一盤米飯以及幾碟精致的菜肴,然而,對這些噴香可口的飯菜,她連看都沒去看一眼。
她雙眼兀自盯著窗外,眼神空洞而呆滯,儘管她窗外正是一處小院,院子裡有水榭樓台、假山小池,還有幾株亭亭玉立的櫻樹佇立在她眼前,然而這一切在她眼中仿佛都如同不存在一般,她雖怔怔望著窗外,可眼中所見竟似空空如也。
午後的風帶來陣陣涼意,風裡有青草的氣息,無花對此也恍若未聞,她就隻是這樣怔怔地趴在窗前一動不動,神情既不悲傷,也無喜悅……
居室門外傳來一聲歎息,卻是落霜的聲音:
“無花,你已經好些天沒吃飯了,好歹吃一點吧!”
“……”無花並未答話。
落霜似乎在自言自語道:
“我知道,他那一天當著眾人的麵,竟這樣對你,定然是讓你傷心、難受、生氣……你放心,早晚有一天,我會殺了他,幫你出這一口氣!”
“……”無花依然無語。
落霜接著道:
“你說過,你以前最愛吃東西了,一頓飯不吃你就難受,你最怕的就是挨餓,可如今,你已經連著六天沒吃東西了,照這樣下去,你會餓死的,就算不餓死,也會餓出病來。”
“……”
“你說你非但愛吃,而且還很愛做菜,我雖沒有嘗過你做的菜,但我相信,全天下的人做的菜都不會有你做的那般美味,就算不美味,我落霜也最愛吃!你要是願意,全天下人做的菜我都不吃,就隻吃你做的菜!”
……
這兩人,一個趴在窗前一動不動,一個站在門外,也是一動不動,隻不過,一個在外麵絮絮叨叨說個沒完,另一個坐在屋子裡,卻一個字也不說。
雖然無花一直無話,可落霜兀自在自言自語:
“咳!……無花,這座天音宮裡,隻有你和我才是真正的人。他們都可以不吃不喝,你和我卻絕對不行!你要是再不吃的話,非得餓死了不可!你要是餓死了,要是落霜一個人,身處這一大群妖精裡麵,可叫我怎麼活?落霜也隻好隨你去了……”
無花終於忍不住扭頭,說道:
“霜公子,請自重!這些話要是傳到無塵長老那裡,你又要挨罰了!”
落霜聽到無花與他說話,雖言語中儘是責備,但他內心依然感到歡喜,他忙說道:
“怕什麼!他要罰就罰要打就打,我落霜挨罰也不是一日兩日了!我這身子皮糙肉厚,被他打一頓也不打緊,倒是你無花,再這樣絕食下去,你非餓死不可,這天音宮中就隻我和你兩個人類,我……我不許你死!”
“霜公子……”無花無奈道:“這些飯菜我一會兒就吃,求你現在走開,讓無花靜一靜,好嗎?”
落霜卻死皮賴臉道:“你不吃我就不走!你放心,我看著你吃完,即刻就走,絕不會停留半分!”
無花朝門口看了一眼,又哀歎一聲,卻依然沒有去轉身坐到桌前用飯,非但不肯用飯,連一句話也不想再說。
落霜依舊強自勸道:
“無花,我知你對他是……是喜歡大於憎惡,就算他那天這樣對你,你心裡還是……還是喜歡他的,對嗎?你放心,我不去殺他了就是,自今而後,隻要你不想讓落霜做的事,落霜絕對不做!落霜在這個世上,任誰都不能支配我,任誰也不能勉強我做事,除了你,無花!”
“你不知道,昨天晚上有人半夜突襲天音宮,還殺了我們一百多個姐妹,宮主大發脾氣,你今天再不去前廳獻唱的話,宮主說不定就要來罰你了!是以你無論如何都要聽我一句勸,趕緊吃些飯菜,有了力氣你就能去外麵唱曲了,是不是?今晚你要再不出來的話,宮主可真要來了!宮主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
“無花,你得知道,你就算想死也千萬不能死在這裡。你要是真把自己給餓死了,宮主會施法把你變成一具魔界傀儡,到那時,你身軀雖在,心智卻已成魔,那就是生不如死了,是以,你要聽我的話,趕緊吃一些!……”
落霜還要說話,卻忽聞身後遠遠地傳來一聲咳嗽,他猛然回頭,見是一個白發老者,一身黑衣,雙目炯炯,麵色陰沉,正站在身後五丈開外,那人正是天音宮的長老無塵。
落霜慌忙低下頭,恭敬道:
“無塵長老!”
無塵沉聲問道:
“你在這裡做什麼?”
“回長老,無花不肯吃飯,我來勸勸她!”
“無花吃不吃飯,自有宮主發落,與你何乾?要你在此多事?”
“長老,無花年紀還小,她不懂事,我再勸勸她,她一定會吃飯的,求長老不要責罰她!”
“責罰她?……”無塵冷哼了一聲,道:“你還是管好你自己的事吧!宮主叫你去紫雲居,快去!”
“是!”
落霜再不敢停留,忙邁開腳步,急速往紫雲居趕去,隻是他腿傷未愈,走起路來竟是一瘸一拐。
落霜離開之後,無塵卻徑直走進了無花的居室之內。
無塵冷冷地看了無花一眼,指著桌上飯菜說道:
“限你一刻之內,將這些飯菜吃光!”
無花轉身看著無塵,目光中帶著畏懼之色,她緩緩地點了點頭。
無塵又吩咐道:
“宮主命你,今晚酉時去樂坊大廳獻唱,你若再不聽話,宮主必有責罰!”
無花隻得無奈點了點頭。
吩咐已畢,無塵轉身即走,然他走到門口之時,忽又停住,身不斜轉,隻是開口問道:
“宮主交代你的那件事,你沒忘吧?”
無花小聲回道:
“無花不敢一日有忘。”
“沒忘記就好!記住,宮主當日救你時,可是與你說好的,宮主助你複仇,你幫宮主做事,明白了麼?”
“無花明白!”
“明白就好!”
言罷,無塵隨即大步出門而去。
留在居室內的無花,隻得轉身坐到了方桌前,一手拿起飯碗,一手拿起筷子,她用筷子夾取米飯,大塊放入口中,可這些噴香可口的飯菜,她卻吃得異常難受,以至於她吃著吃著,眼眶中竟已盈滿了淚水,那珍珠一般的淚水,隨著她嘴角的飯粒,一粒一粒、一滴一滴,無聲落下……
……
……
幾乎與此同時,落霜一瘸一拐地走進紫雲居內,向坐在簾子內的玉天音俯身跪倒,恭恭敬敬言道:
“宮主在上,請受落霜一拜!”
“起來吧!”玉天音正在擺弄一架深黑色的古琴,她看了落霜一眼,“何必行此大禮?”
落霜站起身,依舊拱手道:“宮主將我救出青衣衛牢籠,免我受皮肉之苦,宮主大恩,落霜百死無以為報!”
玉天音道:“救你出來的是無塵。你被人抓走時,本宮尚不知情,是無塵施法將你弄出了青衣衛的地牢,你要謝的話,也該謝無塵才是!”
落霜道:“宮主與長老都是落霜的救命恩人,落霜此生必當銘感五內、永記於心!”
玉天音看著落霜的右腿,問道:
“你這腿傷?”
“被徐恪那廝從背後刺了一劍,再養將幾日也就好了。”
“你上前一步,本宮看看!”
“宮主,使不得,屬下這點微末小傷,怎敢有勞宮主親自施治?”
“過來!”
落霜隻得順從地走入簾子裡麵,走到玉天音跟前,玉天音命他尋一張凳子坐下,將右腿抬起。
玉天音右掌平伸,一股柔和的氣流就在落霜右腿間緩緩流動,落霜隻覺自己四肢百脈真氣流轉不休,頓覺通體舒泰無比。
過了片刻,玉天音右掌一收,說道:
“你走幾步試試。”
落霜站起身,在玉天音麵前走了幾步,雖覺右足真氣之流通依舊有些不暢,但已能行走自如,先前的疼痛腫脹感也已蕩然無存。
落霜心中一喜,忙又退至珠簾之外,躬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