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公子,老朽說話之時,你可否暫且靜聽,容老朽把故事講完,你再說話不遲?”
“你請講!”
無塵清了清喉嚨,接著想講落霜的故事,隻是他思緒被徐恪打斷,竟一時又不知該從何講起。
無塵在說到落霜之時,雙眼中竟漸漸布滿了悲憫,他望著落霜的屍身,又抬頭看了看頭頂黑沉沉的天空,收攏思緒,以一種陰鬱沉悶的口吻,再度開始說話。
後來,天音宮主玉天音將改容過的無花收入天音宮門下。落霜才見了無花一麵,頓時就喜歡上了對方,但這種喜歡對於落霜而言,不啻是一種痛苦。隻因在無花眼中,永遠不會出現落霜的身影,任憑落霜明裡示好,暗裡苦戀,然無花心中始終沒有落霜的一席之地。
可就算如此,落霜依舊沉浸在自己的一廂情願之中,一旦陷入情關便不能自拔。縱然無花對他冷若冰霜,自始至終連一句貼心的話都不曾與他說過,但落霜對無花的苦戀與執著,卻從未曾停止……
在落霜心中,無花就如天上的仙女一般,他碰不得,其他人更是半點也碰不得。無論是誰,若膽敢對無花做出半分輕佻之舉,哪怕是在言語中汙損到無花,落霜的長劍也決計容不了他。是以,自從無花在天音樓獻唱之後,長安城中許多豪門貴戶、公子紈絝就因爭相討好無花,對無花做出不敬之舉,大多死在了落霜劍下,這其中就有城西吳員外家的二公子,城東張財主家的三郎,還有永興坊開茶鋪的李掌櫃,東市裡賣銀器珠寶的薑東主……還有一位世家公子比較有名,他就是北境候府的世子,名叫羅人鳳。
自然,落霜將這些人殺死之後,他們身體內的每一滴血都沒有浪費,儘數被落霜喝光,於落霜而言,他反正要找人血喝,整好拿這些人開刀。而為了保護落霜,不至讓官府查到天音宮的頭上,無塵也隻好帶著人每每追蹤落霜,一見他殺人飲血之後,隨即趕到殺人現場,將屍體或沉江底、或埋山中,並且將落霜留在現場的痕跡也清楚得一乾二淨。是以,縱然是落霜殺死了許多豪門公子,財主富戶,可京兆府與長安縣的捕快也一直未曾查到落霜與天音宮的頭上。
直到,落霜殺死了羅人鳳之後,由於羅人鳳死得實在太慘,加之又是北境候唯一的世子,此案竟然驚動了大乾朝堂,甚而鬨到了天子禦前。皇帝於是將案子交於青鏡司偵破,而負責青鏡司的恰是新到任的千戶徐恪。
徐恪非但要抓落霜,還是無花心頭一直念念不忘之人,而且,徐恪頭一次見無花,就與無花眉目傳情,言語異常親昵,這一幕被落霜瞧見,他心中自然妒火中燒,可沒曾想,落霜與徐恪在城西小巷子中一戰,竟抵不住對方三招,便已倉皇落敗……
這之後,落霜心中無時不刻不想殺了徐恪,但苦於自己武功絕非徐恪之敵,是以隻得一直隱忍,甚至於,徐恪曾在天音樂坊內公然“調戲”無花,落霜依然不敢現身。
後來,天音宮主傳了落霜一套魔功,讓他以這套“擾魂之術”侵擾徐恪心神,趁著徐恪六神無主之際,自可揮劍取他首級。
隻是,落霜自知人魔不能共存,先前自己體內已注入玉天音一道魔氣,今後若再練魔功,勢必魔性大發不可,故而對玉天音所授魔功,竟一直不敢習練。
直到,天音宮主答允落霜,隻要他殺了徐恪,就將無花許配於他之後,落霜才慨然接下了刺殺徐恪之事。其實,落霜心裡早已知曉,除掉徐恪原是玉天音交給無花的任務,他坦然答應去刺殺徐恪,自然也是替無花承擔了此事。
然而,落霜究竟還是沒能想到,要想殺得死徐恪,必須修煉玉天音的魔功,要想修煉魔功,他體內的魔氣勢必愈發強盛,對於落霜而言,他體內的魔氣就如江河之水,而抗住洪水不使泛濫的岸堤,就是他原本已修煉十餘年的一身真元,倘使洪水越來越強,難免有朝一日,洪水將決堤而來,破掉他一身真元,將他推入魔道,從此萬劫不複!
後來……
“且住!”
這時的徐恪,再也不願聽無塵絮絮叨叨地述說往事,徑直打斷道:
“你先前說,落霜不是我殺的,可是你說了半天,還沒說到正題。”
“落霜自然不是你殺的。”
“那是誰殺了他?”
“你還沒聽出來麼?落霜其實早就是個死人,在他入天音宮之前,他就算已經死了。那時候他被人前胸砍了一刀,那一刀力道極狠,已深入他肺腑,任誰都休想活命。”
“是誰砍了他一刀?”
“嗬嗬!”無塵不禁笑了起來,“是誰砍了他一刀?這不得問你嗎?那一日將少山弟子打傷之後又儘數抓捕的,不正是你們青衣衛麼?我且問你,當日負責帶兵去抓人的頭領,用刀的是哪個?”
“是裴才保!原來是他,怪不得……”徐恪直到此時,才明白為何落霜當日會瘋了一般要持劍追殺裴才保,以至於過了三日之後,落霜還要冒險來翠雲樓中再度刺殺裴才保,原來他這是要裴才保還他自己一命。
“原來這個人叫裴才保,老朽記下了!”無塵忽然站起身,走到了落霜的屍身旁,他將俯臥於地的落霜翻轉了過來,見落霜兀自雙目圓睜,遂蹲下身去,伸出手將落霜眼眸閉攏,口裡淡淡說道:
“小霜,殺你的人名叫裴才保,這個名字我記下了,你放心,終有一日,我會拿他的人頭來祭奠你!”
無塵說話時,口氣極其平淡,然而聲音中卻蘊含一股力量,就仿佛他是拿自己的性命在承諾,有朝一日定會替故友報仇。
徐恪也站起身,卻朝無塵的背影說道:
“你不能殺裴才保!”
無塵轉過身盯著徐恪,雙眼閃過一絲陰冷,
“為什麼?”
“裴才保如今是我大乾戶部的紅人,每月能上貢白銀二十萬兩,我奉命保護此人,你若想殺他,便是與我過不去。”
無塵不禁冷笑三聲,沉聲道:
“今夜無花姑娘因你而死,小霜雖已是魔氣入體之身,但畢竟也是死在你劍下,我不殺你,是看在我家宮主的麵子上,你竟還敢替裴才保攔我!……”
“等一等!”徐恪撓了撓自己的額頭,甚為不解道:
“今晚我聽了許多故事,每一個故事裡,那個想要殺我的主使之人,都是你們家天音宮主。可你方才竟說什麼‘你不殺我,是看在你家宮主的麵子上’……聽起來,你們家宮主好像又不想我死,這到底是什麼道理,我可實實不解了!”
無塵冷哼道:“我家宮主什麼時候想要你死了?!那一晚你們幾個不自量力,竟敢夜探天音宮,我家宮主的手段,你們不是都已領教過了嗎?宮主若想要你命的話,無非彈指之間耳!又何須假借他人之手?”
“這……這我可就不懂了!”徐恪愈發不解道:“天音宮主給了無花一瓶‘無影毒’,又傳授落霜什麼‘擾魂之術’,她不是時時刻刻都想我死麼?要不然,她如此費心給無花毒藥,傳落霜魔功,又為了哪般?”
其實,這一個疑問也一直困擾著徐恪內心,他總覺得玉天音並不想取他性命,他與玉天音好幾次單獨一處,若對方真要殺他,不過易如反掌之事,然看落霜與無花之種種所為,背後分明都是玉天音在主使,其中前後矛盾之處,令他至今都未能想個明白。
無塵冷冷看了徐恪一眼,眼光中又露出悲憫之色,他忽然歎道:
“咳!……我家宮主從未曾想殺你,恰恰相反,對你當日於得月樓和朱雀橋邊兩度出手相救之舉,宮主還一直心存感激。至於無花與落霜要殺你之事,也與宮主毫無乾係。”
徐恪奇道:“無花與落霜要殺我,不都是你家宮主吩咐的麼?怎能說與你家宮主毫無乾係?”
“吩咐無花與落霜來殺你的,並非宮主。”
“並非你家宮主?那是誰?”
“是命運!”
“命運?”
“你若是被無花毒死,或是被落霜一劍刺死,那都是命運之安排,自始至終,與我家宮主都毫無瓜葛,而今日今時,你並沒有被無花毒死,想殺你的落霜,反而死在了你的劍下,這……也是命運!”
“我死在無花或落霜手中,是我的命運,我沒有死也是我的命運,這一切自始至終都與天音宮主毫無瓜葛?……真的毫無瓜葛麼?”徐恪反複念叨著這一句話,竟覺得對方所言好似有些道理,然這一道理無論如何卻說不通。
“好了!你我該說的話已說,這兩人……”無塵手指著地上無花與落霜的屍身,“總不能讓他們就這麼曝屍荒野吧?”
“依你的意思?”
“死者已矣,入土為安!”
“你想將他們就地安葬?”
“他們今夜都死在這裡,此地風景也稱得上絕佳……”無塵手指四周,此時兩人立身之處,正是灞山腳下,林木蔥蘢,身旁又是渭水流過,此地山水環繞,景致清幽,確乎是一處吉壤之所在。“讓他們兩人,今後就長眠於此,難道不好麼?”
“可是……”徐恪卻道:“無花畢竟是南宮不語的妹妹,我想將無花的屍身,與她兄長同穴而葬。”
“世人隻知‘無花’就是無花,你又何必將‘無花’變成南宮無花?”
無塵搖了搖頭,不再多言,他從腰間取出一條長鏈豹爪,四下裡找了一找,終於選定了一處依山抱水的土坡前,顧自動手開始挖起坑來。
徐恪心知無塵之意,南宮不語死後被天子追封甚隆,又是風光大葬,若是想將他妹妹屍身與其合葬,勢必要稟明天子,以無花目下之身份,到時免不了會弄得滿城風雨,都說南宮不語的妹妹竟然做了天音樂坊的一個歌女,還是頭牌雲雲,此事非但給南宮不語蒙羞,更會讓朝堂丟了顏麵,到時天子也未必會應允。
徐恪也走到無塵身旁,離他三丈之外,取出自己的昆吾劍,以劍柄刨坑。
無塵望了徐恪一眼,“你不想將他們二人合葬於一穴麼?”
徐恪頭也不抬,冷冷回道:“無花就算活著,也不願和落霜呆在一處,更何況死後?”
無塵見徐恪如此,也不相強,於是低頭挖坑。
接下來,兩人都是一言不發,隻管自己挖土刨坑。
此時已是六月十二醜時,灞山腳下深夜無人,隻有兩把兵器的刨土之聲,不時傳來……
有時候,兩人嫌豹爪與劍柄都不趁手,隻得雙手開動,運內力取土。
細雨早已歇止,不知何時,灞林原的上空,露出了星光點點,這熹微的星光,就如仙子的眼睛,一眨一眨,好似為地上兩個年輕的生命感到可惜。
如此年輕的生命,本該絢然綻放,卻在如此一個寂靜的深夜,悄然離去!
連過往的清風,也在忍不住發出悲鳴,好似也在為這兩人的命運而悲歎!
風聲“呼呼”而過,水聲“嘩嘩”而流,豹爪與劍柄的刨土聲也在“嚓嚓”地響起……
一聲一聲,都宛若敲擊在徐恪的內心深處。
……
……
隻因兩人手中都沒帶趁手的挖土器具,一直挖了半個時辰,終於各自挖好了一個大小合適的深坑。
無塵抱起落霜的屍身,放入深坑之中,他向裡麵安躺著的落霜最後看了片刻,好似口裡喃喃低語了幾句,隨即手腳連動,將大片泥土儘皆推入坑中,未幾,落霜的墳塋已然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