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重盛得知袁天罡降魔失利,連帶著捉妖法器被毀的經過後,心下煩亂不已,原本正打算回寢宮休息,卻聽高良士上前稟報,說是晉王李祀要入殿覲見,他以為李祀必有要事上奏,便揮手讓晉王入殿。
孰料,晉王李祀進殿之後,向皇帝所奏之事,非但毫無要緊,且還是在酒樓中偷聽而來,這一下,李重盛麵上就有些掛不住了……
原來,晉王李祀與自己的九弟宋王李棠、十弟越王李峨剛剛在摘星樓上用宴。三個人坐在六樓的“晨風閣”內推杯把盞,言談正歡之際,忽然聽到隔間“暮雨閣”的窗戶“支呀”一聲打開,一個渾厚有力的中年男子聲音隨即傳來。
李祀聽得那人好似在吟詠一首新詞,他平常也是個吟風弄月之人,便擺手讓餘人都停下碗筷,三人一起凝神靜聽。
李祀聽完上闕,心中還在暗讚那人頗有一番胸襟氣魄,當不是一個等閒之人,然聽到最末一句,眉頭一皺,心下頓覺不妥。
隻聽那人長歎一聲之後,即朗聲吟道:
夢裡山河依稀遠,今朝又上重樓。江天落日不複留,彩雲十萬裡,乘風何所求。
九曲縈盤終日謀,不如千盅鬥酒。生平縱有無限愁,三杯酒入喉,天下歸我有。
……
越王李峨是個粗率之人,隻顧自己喝酒,渾沒將那幾句詞往心裡去,但旁邊的宋王李棠卻是個心細之人,他聽完那人所詠,搖了搖頭,看了李祀一眼,便道:
“八哥,這什麼人呀?怎敢公然吟出‘天下歸我有’這樣的詞句!這要是傳到父皇的耳中,父皇還能饒得了他?!”
李祀已隱約聽出那個憑窗詠誌之人,當是昔日的左武衛大將軍李君羨。他擺了擺手讓餘人先不要多話,此時,三位皇子這一頓午宴也已用罷,便結清了酒賬,緩步下樓。
在離開酒樓之前,李祀裝作隨意間向店小二打聽,適才是什麼人在暮雨閣中用膳?那店小二不假思索便道,是青鏡司千戶徐恪與一位“李爺”在那裡喝酒。
三人回到晉王府之後,略略商議,便決定由李棠進宮將此事奏與父皇。隻是,李棠正待出門之際,李祀忽然一擺手,言道茲事體大,還是自己親去大內向父皇稟明為好。
當下,宋王與越王便各自回府,晉王則命人備車,直奔城北的大明宮而來。
李祀步入紫宸殿,向皇帝行禮之後,便侃侃而言,大意是青鏡司千戶徐恪與昔日的左武衛大將李君羨,非但逾製上到摘星樓六樓用膳,而且在暮雨閣中,飲酒無狀,喧嘩無度,公然吟誦反詞,說什麼“天下歸我有”之句,此舉實是狂悖無禮、藐視朝廷之至,其包藏禍心、圖謀不軌之誌,已昭然若揭也!
豈料,李重盛聽罷李祀所言,臉上非但是波瀾不起,反倒是冷冷地看了李祀兩眼,淡淡說道:
“他隻是說了句‘三杯酒入喉、天下歸我有’罷了,說的無非是酒後意境,何來的反詞?”
“父皇!”李祀心下不由微微一愣,然旋即定了定神,接著說道:“李君羨可是昔日的禁軍大將,那是何等的威風!父皇將他貶作一個平民之後,兒臣聽聞,他整日裡就在長安城四處遊蕩,到了晚上就找一個犄角旮旯隨地一躺,衣衫不整、邋裡邋遢,胡子就跟頭發一樣長,還滿身的臭味,看上去就跟一個乞丐無二!以兒臣之見,他這是對父皇心懷不滿,明裡是自辱其身,暗裡是羞辱父皇!”
“哦?”李重盛冷冷一笑,卻反問道:“他就算頹廢成了一個乞丐,又哪裡見得是羞辱朕了?”
皇帝接連兩次反問,立時打亂了李祀心中之部署,這完全不是他所預料到的結果。依照李祀原本的計劃,皇帝聽聞李君羨“大不敬”之語,必然會龍顏震怒,若自己再趁機煽風點火一番,非但李君羨落不了好,就連與李君羨一起飲酒的徐恪也難免要受到連累。然而,今日皇帝非但極其冷靜,且話裡話外對自己都透著不滿。
不過,李祀話已出口,便再無回頭路可走,他隻得硬著頭皮,繼續為自己辯解道:
“稟父皇,李君羨與父皇一樣,同為太宗爺之後,他乃高宗之弟、蜀王一脈,若論輩分而言,李君羨還能與父皇排得上同一輩。此人明知自己乃是太宗爺之後,身具皇家血脈,又與父皇排在同輩,竟還這般不知廉恥,將自己刻意弄得跟乞丐一般,終日混跡於京城中的街市巷陌,在百姓麵前公然出乖賣醜,這難道不是對父皇心懷怨恨,存心羞辱朝廷、羞辱父皇麼?”
“李君羨與朕竟還排在同一輩?祀兒,你怎地對君羨之事如此清楚?”
“父皇……”聽到皇帝第三次反問,李祀心下已稍稍有些慌亂了,他沒想到自己的父親對自己這一番長篇大論渾然不見,卻獨獨留意起了李君羨的輩分。若論輩分而言,自己還當叫李君羨一聲“叔叔”,身為侄輩如此編排自己的叔叔自然大為不當。他不禁麵露窘色,有些急促地稟道:
“李君羨昔年也是我大乾一員名將,多次在邊疆重創蕭軍,他的事……兒臣在坊間閭巷也曾聽聞一些……兒臣覺得……父皇已饒了李君羨的死罪,他非但不知感恩,還……還到處以乞丐之身丟人現眼,今日又在摘星樓上……公然大唱反詞!這個……”
“好了!”李重盛打斷了李祀的話,有些不耐煩道:“你還有彆的事麼?”
“兒臣沒彆的事了。”
“朕乏了,你先退下吧!”
“父皇保重龍體,兒臣告退!”
李祀躬身行禮之後,慌忙轉身,快步退出了殿外。
隻是,李祀一直走到了含元殿外的步道上,依舊想不通,何以今日父皇對自己的陳奏聽而不聞,卻一連三次反問,語氣還如此冷峻,顯然是對自己所言不太相信。
這個……沒道理呀!
若說父皇心懷寬廣,他去年隻為有人密告李君羨曾與太子同飲一事,便將李君羨貶為平民,還要將其當眾問斬。
李君羨反與不反,父皇豈能不知?之所以要將李君羨問罪,無非心中多疑罷了,哪裡見得他有半點寬廣之心胸?
若說父皇不信任自己,之前父皇豈會對自己一向言聽計從,還特賜自己七珠親王之位,六部之中給了他兩部實權,如此榮寵堪稱朝中無兩,就連滿朝文武,有多少人都將自己視作未來之儲君人選?
李祀正百思不得其解中,忽見魏王李縝已迎麵向他走來。
“吆!四哥來啦!”李祀忙拱手為禮,笑著道。
李縝咳嗽了兩聲,道:“八弟,這麼巧,你也來見父皇?”
李祀回道:“四哥,我剛剛已見過父皇,眼下父皇身子困乏,正要回寢宮歇息呢!”
李縝隨即問道:“八弟,你見父皇所為何事?”
李祀卻反問道:“四哥,我聽你咳了好幾聲,怎麼……這幾日受了風寒?”
李縝又是幾聲輕咳,搖了搖頭,道:“三天前去戶部核算賑災銀兩,回府晚了一些,路上受了陣風,第二天就咳上了。”
李祀忙上前拍了拍李縝的後背,關切道:“四哥,你可要保重身體呀!核算錢銀這些小事,你交給下邊人不就行了,何須四哥親自出馬?”
“咳咳咳!不礙事,不礙事!”李縝連連擺手,一邊咳,一邊說道:“我這身子骨一向都是如此,受不得風,也禁不住寒,動不動就要咳上一陣,習慣了……”
“四哥已受了風寒,還要急著進宮麵見父皇,四哥是有什麼要緊事麼?”李祀小心翼翼地問道。
“八弟,你還沒說,你見父皇是為了何事?”李縝以手背掩住口鼻,一副想咳嗽又努力忍住不咳的模樣。
“哎!四哥,我就是多日未見父皇,心中甚是掛念,是以入宮見一見父皇,同他老人家說幾句話,順便提了一些小事。”
“八弟,四哥也同你一樣,多日不見父皇,心中甚是想念。”
……
兩人就在含元殿外的步道上相互寒暄了長時,這一番兄弟間的親昵之狀,直看得兩位皇子身後的內侍都不禁心中感動,那兩位小內侍都各自心道,外間都傳這兩位王爺不和,哪曉得他們竟有這般深厚的兄弟情誼。
兩人寒暄了好一陣之後,李祀終於說不下去,便拱手為禮道:
“四哥,那……八弟就告辭了,你裡邊請!”
“八弟,改日有空,到四哥這兒來坐一會,四哥的新王府,你還沒怎麼來呢!”
“好!”
李縝彆了李祀之後,便一路往裡,直至走進了皇帝的寢宮偏殿之內。
李重盛今日心緒不佳,聽了袁天罡的稟報後,又生出了一些頭疼,原本正要歇息,聽聞李縝前來覲見,隻得又走到偏殿內就座,將李縝喚了進來。
李縝向皇帝躬身行禮後,便在高良士搬來的杌子上落座。
父子相見,少不得寒暄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