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後,李縝便直入正題,他先是向父皇陳奏了這段時日他處理的一些朝中大事,之後,他又說到了由他牽頭,與戶部一道進行的朝廷賑災事宜。
綿延一年之久的大旱之災,在年初的一場大雨之後終於好轉,接下來,天下各道均普降甘霖,之前旱災最為嚴重的四道一十六府,在連降大雨之下,河渠灌溉充盈,田地也重新耕種,災區百姓的生計終於得以恢複……
說到災區民生的恢複,李重盛立時精神為之一振,他與李縝仔細說了長時,聽聞部分災民尚須朝廷下撥銀兩賑濟,然國庫存銀又相當吃緊之時,他眉頭不禁一緊,憂慮道:
“縝兒,旱災雖解,然新苗下種尚不能收割,此正青黃不接之時,災區百姓嗷嗷待哺,這賑災銀兩可耽誤不得,眼下,我大乾國庫中的存銀夠用麼?”
李縝忙上奏道:“父皇不必擔憂,兒臣年初在江南募集的錢銀尚有多餘,此外,天下各道的稅銀也在源源不斷而來,國庫雖緊,斷不致無銀可賑……”頓了一頓,他又接著道:
“何況,裴才保的翠雲樓,目下每月能上交國庫二十萬兩白銀,此亦幫了賑災一個大忙啊!”
“裴才保的翠雲樓?這是怎麼回事?”
“回父皇,是兒臣做主,讓裴才保戴罪立功,將翠雲樓重新布置一番後再度開張……”於是,李縝又將自己命裴才保重開翠雲樓一事,向皇帝約略陳奏了一遍。
“嗬嗬嗬!”李重盛聽罷,頓時笑道:“想不到,裴才保還有這等本事!縝兒呀,你做得很好,朕心甚慰!二十萬兩銀子雖不多,然於目下國庫艱危之境而言,也是一筆不小的進項。你能找到裴才保這樣的人去經營翠雲樓,足見你用人的本事,甚好,甚好!”
李縝卻慚愧道:“父皇謬讚,兒臣愧不敢當!那每月二十萬兩的進項,畢竟是從妓院而來,若是傳出去,怕是名聲不好……”
“誒!”李重盛卻擺了擺手,不以為然道:“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事!眼下,我大乾國庫已如一座大湖一般,久不見雨露,已漸漸乾涸,若是有活水源源不斷而來,自當開門納入,何必管他從何而來?”
李縝當即拱手道:“父皇教誨,兒臣謹記於心!”
“嗯……”李重盛略作思忖後,道:“不過,話雖如此,但名聲這件事也同樣要緊。裴才保每月上交國庫銀兩一事,知道的人還是越少越好!你可命青衣衛,派人日夜盯著翠雲樓,一來可暗中保護,二來可實時監管,如有不法之人現身,當立施抓捕,該除則除!”
“兒臣明白了,謝父皇關心!”
李重盛又看了李縝一眼,目光中漸漸露出父親的慈愛與期許,他和言說道:
“縝兒呀,父皇老了!這大乾的天下,將來還是要交給你的。如今國勢艱難,內有災民之患,外有敵國虎視眈眈,你的幾個兄弟又有些不成器……咳!……”皇帝歎了一聲,眼中的目光又變得殷切,“你今後,無論國事還是家事,都得多擔著點!”
李縝忙站起身,拱手施禮,懇切道:“父皇春秋正盛、龍體康泰,哪有半分老相?父皇親手創下這‘康元盛世’,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我大乾天下、千萬黎民,怎能離得開父皇?從今往後,兒臣隻願跟在父皇身邊,竭儘駑鈍為父皇分憂,兒臣絕無半點非分之想!”
李重盛搖了搖頭,臉上露出淡淡的笑容,笑容中好似還有一份不經意的失落,他揮手命李縝坐下,問道:
“你今日來,就隻為這幾件事麼?”
“回父皇……”李縝頓了一頓,終於還是開口言道:
“剛剛父皇說到了青衣衛,兒臣也正想問一問,青衣衛中巡查千戶一職暫缺,父皇心中可有合適的人選?”
“說了半天,你是舉薦人來啦!”李重盛端起身前的一碗蓮子銀耳羹,略略吃了幾口,依舊是微笑著言道:
“朕心中尚無合適人選,這巡查千戶一職甚是要緊,縝兒,你心中的人選是哪一位?且說來聽聽!”
“稟父皇,兒臣心中,倒是有一個人……”
皇帝說的沒錯,李縝今日匆匆來到大明宮,其主要用意,便是向他父皇舉薦能勝任巡查千戶的人選。
隻因這段時日,秋明禮已連著好幾次向他推舉昔日的左武衛大將軍李君羨了。
初時,李縝心中不以為然,他覺得李君羨雖文武兼備,是一個不世之才,但畢竟身上背負著“謀逆”的罪名,雖受天子格外開恩,已免去死罪,但若再推舉這樣的人為官,且還是至關重要的青衣衛巡查千戶一職,這顯然不太合適。
然而,經不住秋明禮一再苦求,李縝也漸漸被秋明禮說服,最後不得不應承了下來。
依照秋明禮推舉的理由,其一,李君羨身為太宗爺之後,身負皇族血脈,無論文韜武略、軍功威望,在長安城中都很難找到第二個能與之匹配者,由這樣的人出任巡查千戶一職,青衣衛中有誰不服?其二、李君羨與徐恪乃是好友,兩人一同在青衣衛中做事,自能互相照應,多有便利;其三、自南宮不語死後,魏王在青衣衛中也失去了一大臂助,目下,雖有徐恪坐鎮青鏡司,但徐恪畢竟年輕,行事常有衝動之舉,且性情孤高耿介,不易聽從王爺之命做事,若有李君羨這樣一位沉穩持重、文武兼得之人擔任巡查千戶,則青衣衛中,於魏王而言,便又是得了一大臂助。
這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第三點,隻因李君羨若能進得青衣衛擔任千戶,他必會感念魏王推舉之恩,再加上之前李君羨得以被天子免去死罪,也是因魏王在禦前求情之故,如此一來,李君羨無論於情於理,都將理所當然成為魏王麾下可用之人。
經秋明禮這一番推理之後,魏王李縝更難推脫,是以,他今日便匆匆趕到大明宮內,與父皇陳奏了一番之後,直到皇帝問起,這才堪堪要說出李君羨的名字。
不料,李縝正要說出能勝任巡查千戶的人選,皇帝李重盛卻忽而想到了一件事,率先說道:
“對了,說起青衣衛的這個巡查,朕就來氣!”
李縝麵色一愣,茫然問道:
“父皇何事動氣?”
“之前擔任選查千戶的是哪一位?”
“是徐恪。”
“就是這個徐恪,你知不知道……”李重盛手指長安城西南,那裡正是太平坊的方向,“他今日正午,跟從前的欽犯李君羨一起,居然上到摘星樓去喝酒了。你喝酒就喝酒吧,還要逾製上到了六樓,居然坐在了‘暮雨閣’內。你坐到暮雨閣就坐到暮雨閣吧,他們兩人喝著喝著,也不知是哪一個喝醉了,居然去窗前吟誦起了‘反詞’!”
“反詞?!”李縝心下一驚,忙問道:“徐恪在摘星樓裡吟誦起了反詞麼?他吟的是什麼?”
“不是徐恪,是那個……李君羨!至於他吟誦的是什麼,朕給你再吟一遍吧!”
李重盛站起身,背負雙手在偏殿內走了一圈,麵上神情若有所思,隻聽皇帝徐徐吟詠道:
“夢裡山河依稀遠,今朝又上重樓。江天落日不複留,彩雲十萬裡,乘風何所求。
九曲縈盤終日謀,不如千盅鬥酒。平生縱遇萬古愁,四海共一醉,天下歸我有!”
李縝聽聞皇帝所吟詠的詞句,心下既驚又憂,他惶急道:
“父皇,這‘四海共一醉、天下歸我有’之句,確是存意不當,不過,若是說他是‘反詞’,是不是牽強了一些?再者,李君羨當時應是喝得酩酊大醉,恐怕,他當時口裡唱的究竟是什麼詞,事後他都想不起來了。”
“嗬嗬!”李重盛卻擺了擺手,笑道:
“縝兒說得對!這也算不得什麼‘反詞’,不過,委實也不是什麼好詞!朕姑且念在他乃太宗爺之後,又與朕是同輩的份上,也不與他計較了!”
皇帝回到龍榻就座,這時才想起剛剛與李縝的話題,他隨即問道:
“對了,朕險些忘了,你剛剛想舉薦的人是哪個?”
“回父皇……”李縝不由地擦了擦自己的額頭,終於忍不住咳嗽出聲:“咳咳!”他遲疑了一會兒,還是鼓起勇氣稟道:“兒臣想舉薦之人,姓李,名……秋!”
李重盛聽得心中不解道:
“李秋?李秋是哪一個?”
“啟稟父皇,李秋是兒臣府裡的一個門客,之前也是他的功勞,這才讓兒臣發覺六弟私自開設翠雲樓之事……”
“是他呀!”李重盛麵色一冷,顯然心中已是不滿,“朕記得,當時朕要責罰這個李秋,你卻拚死要保住他的性命。朕問你,這個人有什麼本事,竟讓你不惜忤逆朕的旨意,這般維護著他?到今日,你還要舉薦他做一個千戶?!”
“父皇!咳咳咳!……”李縝再度起身,這一次他已沒有先前的那一份從容不迫,而是額頭上都已沁出了細密的汗珠,麵色也惶恐不安,他上前拱手施禮,又咳嗽了好幾聲,這才道:“李秋雖隻是一個平頭百姓,可在兒臣心目中,他卻是一個……一個……咳咳!……”
“縝兒,你今日怎麼啦?又外感了風寒?”
見李縝如此惶恐急促之狀,李重盛心下不忍,忙揮手打斷了李縝的話,命其坐下來歇息。
“好了好了,你不用多言,先回府養病要緊!至於巡查千戶一職的人選,容朕再斟酌幾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