黜龍!
「曹中丞,你這心腹下屬莫不又是個黜龍賊的內間吧,不然如何想到這般爛主意?"南衙大堂上,東都八貴之一的兵部段威段尚書一聲嗟歎,似笑非笑。「現在坊間都說,靖安台便是黜龍賊的賊窩,張三賊廝在靖安台便已經拉杆子了。」
「很差勁嗎?差勁在何處?"曹林沒有理會多餘的事情,隻是認真來問。
段威一聲嗤笑,卻不言語,儼然隻是借題發揮,自己其實根本不曉得裡麵的乾係。
倒是旁邊的首相蘇巍此時認真開口「確實是個糟糕主意黜龍幫地盤太大了,以錢壞錢沒大用,最簡單一個,他們領內錢太多的話,直接做成銅錠、銅器,就可以迅速穩住了反而相當於平白送銅過去。」
「原來如此。"曹林恍然,複又感慨。「如此說來,李十二的主意果然是紙上談兵了?」
蘇巍欲言又止。
而原本想要嘲笑的段威曉得是李十二出的主意後,卻也不再多言,因為對方出身倒也算是正經的關隴名門,並不是他真正想攻擊的對象局勢越來越混亂,關隴大族們也在加快了結盟的步驟,如今到處都在結親。
「蘇相公有什麼見解儘管直言。"曹林環顧四麵,選擇勉力來鼓勵蘇巍。
沒辦法,隨著局勢一日不如一日,這位曹皇叔明顯能感覺到,如蘇巍、牛宏這些資曆老派文職官僚,也越來越沮喪起來,很多事情根本不願意摻和了。
這也是他在東都越來越無力的一個直接原因。
「其實我覺得,李十二這般年輕,懂不懂錢糧的根本都屬尋常,甚至他所言的什麼以錢壞錢,以糧弱糧,都隻是個借口,也是無妨的。關鍵在於,我覺得他本意還是想說,我們應該開倉賑濟,以收民心。」蘇巍顫顫巍巍,努力緩緩來言。「這是對的。"
曹林當即沉默了下來。
而此時段威複又笑了起來
「蘇公,我也覺得李十二郎這般年輕,不懂一些事情屬於正常,但你們難道還不懂嗎?這個事情咱們爭了許多遍,隻有你跟牛公讚同,是我們六人聯合起來打壓你們二位相公嗎?不是!而是說,你們做相公的、讀書的、不上陣的、喜歡說什麼空口道德的,把官賊、敵我、軍事想簡單了。
「我再說一遍,開倉賑濟,以收什麼民心,是至無用之舉,因為所謂民心便是天下至無用之物!要的是軍心,是兵馬,是修行者!當然,也可以是讀書人!沒有讀書人確實做不了大事。但招攬這些人,哪裡需要大水漫灌?
「便是退一萬步來講,好,收人心,但為什麼要收河南河北人心?關西人心都未曾穩!請南衙下令旨,先收關西人心!"
話至於最後,笑意早已經收斂,竟是有些猙獰之態了。
蘇巍低頭不語,說道理,他當然還有很多道理,但委實不願意爭了。
「你們說的都很有道理。"倒是牛宏,還願意再爭一爭。「但我請問一問諸位,你們這一次考慮過李十二郎說河南河北可能會旱災這個事情嗎?若是真有大災,我們還不放糧大魏到了這個地步,人心是怎麼一步步沒的?還不該反省一下嗎?"
「隻是說可能有旱災,有也是小旱。」白橫津語氣平淡。「至於反省,也輪不到我們來反省吧?曹中丞到底什麼意思?"
曹林已經沉默好一陣子了。
很明顯,相較於以前,他這次其實有些動搖。
以前他不同意開放倉儲,是出於施政的傳統與軍人執政的本能,他一意維護先帝時的政策,而先帝時的政策就是寧可死災民,也絕不放倉儲,反正有強大到無匹德威軍隊可以清場;而軍人執政首先是計較利害,也沒有主動將錢糧交出去的選項。
但是現在局勢到了這個
地步,各地烽煙屢撲屢起,黜龍賊更是一發不可收拾,他的努力幾乎全方位化為泡影,而且局勢即將遭遇一次又一次新的衝擊,那即便是以他的強硬與執拗,也開始猶豫起來,所謂民心要不要收攏一二?
是不是可以試一試?
眼看著曹林不開口,素來板正嚴肅的刑部尚書骨儀猶豫了一下,緩緩開口表了態「那我也再說一下……旱災不提,隻說收民心我是讚同的,但是我反對在河北與河南開倉,因為黜龍賊太近了…剛剛蘇相公說了,直接在河南河北放錢,是壞不了黜龍幫的錢的,因為他們可以輕易拿過去鑄造銅器保值,反而相當於資敵。那諸位想過沒有,真開了倉放了糧,又怎麼能確保糧食不會流入黜龍幫的地盤呢?或者乾脆黜龍幫讓領內百姓到倉儲前就食,我們也無法分辨。所以,開倉放糧本身,怕也是會落得一個資敵的結果,讓黜龍幫不再憂懼於糧食,更加肆無忌憚。」
段威連連頷首「我剛剛就是這個意思……
而且我聽出來了,骨尚書有句話是顧忌朝廷顏麵沒說的,那就是河北其他地方,河南其他地方,便是此時是朝廷領地,將來難道就是朝廷領地了?」
「不錯!"就在這時,東都留守張世本也忽然拍案而喝,卻不知是在呼應誰了。「莫說串錢的繩子爛在倉城裡,便是錢都爛在倉城裡,也不能發出去,發出去便是資敵!還有糧食,真到了汲郡跟滎陽也保不住時候,一把火燒了倉儲,也不給那些人吃!那些河北跟東境的匹夫吃飽了,隻會給黜龍賊增力!要我說,河北和近畿那幾個郡的錢糧也不要供給了!他們遲早也會做賊!」
眾人心知肚明,張世本絕對忘不了殺子之仇,此事的立場比誰都穩。
曹林看了眼張世本,心思複雜,複又去看一直沒表態的所謂東都八貴中的最後一位錢士英,但後者隻是似笑非笑來看屋頂。
於是乎,停了片刻,曹皇叔便緩緩來對張世本道「長恭的仇永不能忘,確實不能資敵,但地方官府兵丁的用度,還是要給的,否則就是立即把人推過去…這也是斷斷不可行的。」
堂中上下,對此話倒是都無意見,多數人都隨之頷首。
就這樣,南衙大堂內,因為種種緣故,輕易否定了李清臣的提案,然後,當日下午,李十二郎便在黑塔最頂上得到了答複。
說實話,聽到消息的李清臣有些沮喪
「所以,以錢壞錢的法子沒用是嗎?」
「蘇公既這般說,那便應該是如此。"曹林笑道。「但你也不必過於沮喪……南衙八人,估計也就是蘇、牛兩公能一望而知,你才什麼年紀?"
「那不搞這些東西,隻是直接開倉發糧賑濟也不行嗎?"李清臣認真來問。
曹林正色來答「隻說汲郡跟滎陽兩地的倉儲,我們還是覺得不行,因為也會變相增強黜龍幫的實力李十二郎,你之前在淮西,現在在河北,應該看得很清楚,外圍各處其實已經失控,朝廷的力量越來越難維係,關隴巴蜀襄樊晉地倒是可以放。」
「正是因為難維持,才要努力收人心。」李清臣努力辯解。
「道理是這個道理但反過來說,南衙這邊以黜龍幫為利害考量而棄了這個措施,也同樣是有道理的。"曹林的回複滴水不漏。「況且,現在朝廷也沒有說真放棄了這些地方,倉儲裡的錢糧還是往官府裡發的。」
李十二猶豫了一下,最後來問「若是真有旱災怎麼辦?」
曹皇叔沉默了一下,然後方才言語「我本想說到時候再講,但實際上,東都這裡執政八人,如白、錢、段、張四位,都是軍中出身,也素來進退一致,想法仿佛,乃是關隴為本,其他地方為無物的,而且極度厭惡盜匪、反賊,他們的意思很清楚,有沒
有災,都不會救;如蘇、牛兩位,多講仁政、道德,一開始便是願意放糧的……」
「那中丞你呢?"李十二明知道對方會說下去,還是迫不及待。
「我嘛,我和骨儀骨尚書類似。"曹皇叔正色道。「可以收人心,但黜龍幫在側,要考慮厲害,不能為了一個事後收不回來的人心而讓黜龍賊做大。而且,我現在要儘量維持東都的團結。」
李十二怔怔無聲,儼然是極度失望,竟是呆坐在那裡許久沒有吭聲。
曹林身為大宗師,自然對對方的狀態有所察覺,然後他迅速想起對方的內傷,便微微歎了口氣,站起身來負手而行,卻居然是保持了巨大的耐心繼續來對這個問題做細致解釋。
風鈴聲陣陣中,這位大宗師的話清晰的響徹了黑塔頂層
「李十二郎,我覺得你還是對黜龍賊有些誤解黜龍賊現在的情況已經不是一個張三或者李樞可以簡單說道的了,它成了氣候了你知道嗎?
「你們這些年輕人一直覺得我低估了黜龍賊,其實恰恰相反,我倒是覺得,是你們一直在低估黜龍賊對於此輩,便是一開始的確隻是張行、李樞建立的什麼小叛逆,事到如今,也早已經不同了,不能再把它想成什麼張三李樞領著的一夥子叛逆,而是要把它視為東齊故地的豪傑們趁亂而起的一個結果。
「我承認張三郎厲害,不然當然也不會想著收他為義子,但黜龍賊有張行,那也隻是如虎添翼,沒張行,也不會真的樹倒猢猻散,換成李樞來領著,照樣是我們死敵。甚至李樞死了,也有魏玄定、雄伯南我說句不好聽的,當日張三曆山一戰,敗了張須果、殺了張長恭,我在東都聞之,便如喪肝膽,以至於屢屢有孤身飛出,斬了此僚的心意,但你知道為什麼沒有嗎?
「一方麵固然是不敢輕易離塔,另外一方麵卻是我心裡當時就隱隱醒悟,黜龍賊既勝了齊魯官軍,東境所有的力量便都倒向反賊了,殺張行一人,恐怕不能阻止東境儘屬黜龍賊,所以不值當。
「後來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局勢越來越難,剛剛平了南陽,整個淮西就反了,然後黜龍賊便過河了,還跟北地人勾搭上了,而且如我所料不差,巫族秋後應該就會大舉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