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9章殺招
20230726作者:西湖遇雨
第389章殺招
南京,下關碼頭。
李景隆看著眼前縱橫交錯的內河方底帆船的桅杆,和那些在碼頭上忙碌的搬運工人,雖然隻是離開了短短幾個月,心中卻不禁升起了許多感歎。
許久不見,也不知道薑星火怎麼樣了。
而船上日本使團的今川了俊、雪舞櫻等人,雖然隻抵達了南京短短一段時間,但通過碼頭一角,他們已經見識到這座城市繁華的一麵,而且還能親身體驗到那種與眾不同的氣氛。
雪舞櫻站在船上眺望岸邊遠處高大的煙囪、密集的房屋以及東方那連綿起伏的鐘山,不由感慨萬千:“想不到世界上居然真的會有如此繁華之地!”
李景隆的嘴角掛著矜持的笑容,心中卻暗自鄙夷,日本蠻夷的公主,也就是這個見識了。
不過倒也不怪他們,畢竟現在的日本跟大明比起來,確實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李景隆左等右等,船都要通過狹窄的航道進入碼頭了,卻始終沒有看到迎接他的隊伍,不禁心中暗自生疑。
李景隆可是記得很清楚,朱高燧明確地告訴他,朱棣在鎮遠侯顧成來聽的那節課的最後,親口說過‘朕會親自去南京碼頭迎接載譽而歸的曹國公’,而且,隻要他圓滿完成出使日本的任務,過去跟朱棣的種種芥蒂,朱棣都將一筆勾銷。
“莫不是走錯碼頭了?”
李景隆眼看著碼頭上並無人迎接他,腦海裡竟是閃現出了一個荒謬的想法。
南京確實還有幾個碼頭,譬如北麵他剛剛經過的燕子磯碼頭,但那裡已經成了軍用的碼頭,除此之外,南麵在雨花台西南方向臨江也有一個小碼頭,喚名三山磯碼頭。
但無論如何,堂堂百官之首的曹國公載譽歸國,也不可能讓他去三山磯碼頭登陸吧?
可眼前下關碼頭沒人迎接,卻委實有些詭異了點。
“阿大,你去帶人看看怎麼回事。”
李景隆不想在今川了俊麵前丟臉,他沉住了氣,仿若無事般淡然地吩咐曹阿大。
曹阿大帶著幾名家丁家將,放下小舟上了岸。
李景隆抓著圍欄等了片刻,才看到曹阿大氣喘籲籲地帶著一紙邸報似的東西飛奔回來。
爬上了船隻,曹阿大顧不得抹去額頭的汗水,連聲說道。
“家主,有、有人迎接的,禮部的右侍郎宋禮帶著一些勳貴在碼頭迎接今、今天是個大日子,陛下確實有事情,與很多重、重臣都出席了。”
“宋禮?”
李景隆皺了皺眉,他對此人的印象,還是以前的刑部員外郎,屬於中級官僚,怎麼短短大半年不見,就一躍而升禮部右侍郎了?
看來朝中的局勢,已經發生了不小的變化。
今川了俊等人沒有說話,但是好奇的探尋眼神卻顯露無疑。
很顯然,他們知道李景隆在朝中獨一無二的地位,也明白今日沒有重要人物來迎接很不正常。
“什麼事情?”
本來就胖的曹阿大經曆了日本之旅,更是胖的跟個熱氣球一樣,剛才強撐著一口氣說完,此時已經是累的半個字都說不出了,隻能把手裡的《明報》遞給了李景隆。
李景隆劈手奪過印刷粗劣的報紙,自動跳過了國債發售、廣告、小說等版塊,一目十行地閱讀了起來。
“南孔的家主被錦衣衛關在了詔獄裡,設下了‘王霸義利古今’三座擂台,要理學界的大儒前來挑戰.在任的文官不許休沐,這麼說,陛下是帶著近臣和勳貴武臣去觀看了?”
可是,辯論的人裡並沒有薑星火,薑星火卻是說好了一定會來接他的。
——————
與此同時,暴昭剛剛離去的廢棄大宅。
兩隊錦衣衛從左右街角悄無聲息地出現,前排的錦衣衛舉著藤牌提著刀,緩緩靠近了大門,而後排的錦衣衛則舉起了軍用鋼弩。
鋒銳的箭矢在清晨的陽光下閃爍著駭人的寒芒,錦衣衛的弩手們死死地盯著眼前的大門,他們是奉旨行事,隻要是裡麵的人,都可以將其當場射殺。
“指揮使,根據線報,目標就在裡麵。”
曹鬆來到紀綱的身邊,以極低的聲音說道。
在曹鬆的身後,一個男子被堵著嘴巴挾持著,赫然就是剛才在暴昭身旁叫嚷著“願隨暴公赴湯蹈火”的那位。
紀綱點了點頭:“宅子後麵和側麵的隊伍都到了嗎?”
“都到齊了。”
紀綱重重地一揮手,曹鬆吹響了哨子。
前排的錦衣衛們撞開大門,還不待煙塵散去。
“第一排,放!”
隨著百戶的命令,第一排的錦衣衛弩手扣動了機括。
“嗖、嗖”
數十支利箭如雨點般朝著大門後麵的空地飛射過去,然而卻並沒有任何慘叫聲傳來。
幾乎是差不多的時間,其他方向數隊錦衣衛或翻牆、或破門,湧入了這座廢棄的大宅。
紀綱撲了個空。
“怎麼回事?”
指望畢其功於一役在永樂帝麵前露個大臉的紀綱,暴怒地一手揪著叛變的建文餘孽的衣領,另一手上的繡春刀已經架在了他的脖頸右側大動脈上。
那中年文人汗毛倒豎,既不敢掙紮怕自己割了自己的血管,又不敢不說話,隻能“嗚嗚”地叫著,用希冀的目光看著紀綱。
曹鬆摘下了他嘴裡塞的那團鬆江棉,那人小口喘息著,連忙說道:“紀指揮使!你聽我說!暴逆剛才就在這裡!我離開了馬上來找您的!就這麼一個折返的工夫!他沒跑遠,你接著搜!肯定能搜到!”
紀綱揮了揮手。
那人被拖下去前還在不停地喊著:“紀指揮使,伱信我!你信我啊!”
大約是嫌他聒噪,曹鬆疾走兩步,又把那團鬆江棉塞回了他的嘴巴裡。
“指揮使。”
就在這時,有個小旗麵色凝重地從房間裡出來,手上拿著一張信封。
上麵赫然寫著——紀指揮使親啟。
紀綱剛接過信封,卻又覺得不妥,避開了幾步,讓另一個手下拆開,錦衣衛小心翼翼地拆開了信封,裡麵的信紙沒有塗毒,隻有短短的幾句話。
“不好!中了調虎離山之計了!”
看著最後的“暴昭之印”,紀綱麵色大變。
“得趕緊回去。”
曹鬆接過信紙匆匆瀏覽,作為特務世家出身,他在電光火石之間就做出了判斷,他攔住了紀綱:“指揮使,快馬去詔獄報信也來不及了。”
“那怎麼辦?通訊煙花說不明白什麼意思。”
“用海東青!錦衣衛不是新配了大寧那邊馴養的海東青嗎?”
紀綱猛地一拍腦門。
“對對對,你不提我都把這茬忘了。”
紀綱一邊喚人,一邊匆匆寫下一張字條。
不多時,一名跟在隊伍後麵專門負責馴隼通訊的大寧係邊軍出身的錦衣衛,就帶著一隻神俊的海東青來到了此地,他把紀綱的紙條塞到了綁在隼腿上,用特殊的溝通方式告知了海東青此行目的地的方位。
這種通訊方式,目前隻能固定降落在城中的幾處要害所在,其他地方,還做不到隨處降落。
但由於詔獄作為重要地點,裡麵同樣有訓練好的降落地,所以隻要海東青到了詔獄,裡麵的馴隼人員就能飛速告訴詔獄外麵的永樂帝等人。
不遠處的茶樓二層,喬裝打扮後的暴昭,正在憑欄飲茶。
他看著“撲棱棱”飛上天穹的海東青,神色莫名。
暴昭身邊已經換了一批人,全是模樣精悍的壯士。
“果然有叛徒!”
旁邊的人操著河北口音,咬牙切齒地說道。
暴昭把玩著手裡的茶杯,笑了笑:“一群想當然之輩,我早就料到他們不可靠,正好將計就計。”
——————
擂台之上。
處於擂台西側的卓敬望著隱藏在雲層中的初升朝陽,陷入了短暫的思考。
汪與立為第一次出手所選擇的“故義勝利者為治世,利克義者為亂世”的這句話,非常的巧妙。
顯然對方出山後,是對當下學術界的種種思潮和爭論,有著起碼的了解的。
因為這句話並非出自孔孟,而是出自荀子,頗有點“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的意思.你們變法派的大儒們不是主張把荀子抬回儒家五聖裡麵嗎?那好,我開頭就用荀子對於義利的觀點來反駁你們。
能駁回來你們心裡也得堵挺慌,因為你們否定了自己人為抬高的荀子的觀點;要是駁不回來,那好,我就直接就贏了。
事實上,這句話正是荀子的義利觀核心之所在,出自《荀子·大略》。
原文是:“義與利者,人之所兩有也。雖堯舜不能去民之欲利,然而能使其欲利不克其好義也。
雖桀紂不能去民之好義,然而能使其好義不勝其欲利也。
故義勝利者為治世,利克義者為亂世。上重義則義克利,上重利則利克義。故天子不言多少,諸侯不言利害,大夫不言得喪,士不通貨財。”
意思就是義和利是人必有的兩麵,堯舜也不能讓百姓不去追逐利益,但能讓他們追逐的利益不戰勝道義,桀紂則反之,所以說“義”能戰勝“利”就是治世,反之亦然。因此,天子不應當在意財物多少,諸侯不應該談論利害.荀子大部分思想是符合變法的,但這條被單撿出來,那就是汪與立在拿荀子來赤果果地打變法派的臉。
不過,卓敬是何許人也,作為大明第一才子一代目,他可謂是遍覽群經,很快就找出了應對之術。
你不是拿荀子來說事嗎?好,那我直接拿“北宋五子”說事。
論斷章取義,單獨拿出對方所傾向的先哲的某一條話語來辯駁,誰不會呢?卓敬淡然開口道:
“故義勝利者為治世,利克義者為亂世,此言自有解法,不需我來解釋,先賢早有定論。”
“橫渠先生有言,利之於民,則可謂利。利於身、利於國,皆非利也。利之言利,猶言美之為美。利誠難言,不可一概而論故為政者,在乎足民,使無所不足,不見可欲,而盜必息矣。”
這句話出自“北宋五子”之一的張載,意思是利對於百姓來說是利,但是對於士大夫和國家來說,都不叫做利,是不能混為一談的,所以說當政的人,隻要恰當地滿足百姓的欲望和利益需求,那麼就不會存在社會混亂的現象。
用來解答汪與立的問題,就是說“義勝利者為治世,利克義者為亂世”這個說法是不對的,最起碼來說是太過於絕對了,如果二者基本相等,不需要誰戰勝誰,那麼就不會出現亂世。而且對於百姓、士大夫、國家這三個群體來說,同樣是“利”,但含義不同。
這裡麵需要額外提一句張載說這句話的時代背景,畢竟哲學觀念都是隨著時代的發展而進步的,如果不提具體的時代背景就拿北宋的人說的話跟春秋戰國時期的人說的話進行對比,那就等同於刻舟求劍,是毫無意義的。
北宋時期,商品經濟高速發展的同時,三冗問題愈發嚴重,社會問題和外部壓力造成了我鐵血大宋急需大筆錢財來養數以百萬計基本毫無用處的廂軍和官員,並且向每一個鄰國支付每年不斷增加的歲幣。
簡單的來說,就是搞錢的壓力太大了,所以得先修改一下傳統的道統理論,畢竟要是大家天天言義不言利,恥於搞錢,搞錢不道德,那怎麼過日子呢?義是沒法當錢花的。
所以北宋時期的“義利之辨”開始了,張載作為關學掌門人,屁股站在了支持搞錢的這一方,也就有了剛才的那番話。
回到正題,卓敬以“北宋五子”的話語來回敬汪與立,從立題到立意,可謂是無懈可擊。
而且雖然理學通常主張“古人勝今人”,但荀子這個教出了韓非、李斯兩個徒弟的古人,在儒家體係裡顯然是有點特彆的,所以汪與立也不好說荀子就比理學創始人之一、孔孟道統傳人的張載更對,否則《明報》斷章取義一下,明天頭版頭條就成了
——“金華學派掌門人師道先生認為荀子遠勝孔孟”。
聽著台下的一片喝彩之聲,汪與立聞言麵色不變,蒼老的臉上露出了一抹笑意。
他本來就沒指望靠著剛才的出招直接秒殺卓敬這種級彆的大儒,若是卓敬支支吾吾答不上來,或者沒有相對完美的解法,其實才是怪事。
畢竟,義利觀是儒學的核心命題,都被各個學派在上千年的時間裡吵爛了,說句誇張的比喻,正反雙方辯手的答案若是寫在紙上,怕是比鵝湖裡的水都沉。
他靜靜地等待著卓敬的回合發起。
卓敬看著跪坐在當麵的汪與立,輕輕開口說道。
“利可言乎?曰:人非利不生,曷為不可言?
欲可言乎?曰:欲者人之情,曷為不可言?
言而不以禮,是貪與淫,罪矣;不貪不淫而曰不可言,反人之情矣。
孟子謂‘何必曰利’,激也,焉有仁義而不利者乎?
吾幸蒙太祖高皇帝拔擢,躋身於廟堂迄今已有十五年矣。
太祖高皇帝曾與吾言:食不足,心不常,雖有禮義,民不可得而教也。
今鄉裡愁歎之聲尚猶未息,百姓常有凍餓之虞,豈非太祖高皇帝未曾施仁義於天下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