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誠深、風俗誠厚,雖貧且弱,不害於長而存。
道徳誠淺、風俗誠薄,雖富且強,不救於短而亡。”
汪與立僅僅是反駁了卓敬的議題,而且是選擇了一個並不出彩的回答,幾乎不用翻譯,台下的所有人都能聽懂。
聽了這個回答,高遜誌麵色有些沉重。
“壞了,師道先生要輸了。”
卓敬自顧自地撿起沙漏給自己開始計時.其實不用計時了,從汪與立思考的時候,他就早已成竹在胸。
或者說,當卓敬巧妙地避開了道統論,順著汪與立的觀點另辟新路,用以反駁汪與立,逼迫對方放棄關於道統的殺招的時候,勝負就已經大抵確定了,變數隻在於汪與立能否有神來一手。
眼下看來,沒有。
隻能說,汪與立交出了一個中規中矩的應對方案。
高手過招正是這般,汪與立很謹慎,但卓敬的構思更加步步為營。
雖然有爆炸聲的影響,但方才沙漏時間就要走完了,很難說沒有爆炸聲,汪與立就能找出神來一手,更何況,汪與立方才又有了充足的時間思考。
當然了,思路這種東西,斷了確實有天差地彆的影響,誰也說不準,所以眼下汪與立一方,一定是極為不服氣的,卓敬能理解。
但是卓敬可以肯定,接下來,他將讓汪與立一方心服口服。
很遺憾,汪與立的殺招,恐怕沒機會用了。
而同樣地,殺招,不隻是汪與立有。
薑星火同樣交給了卓敬一招。
這一招,卓敬確信,隻要掏出來,就能讓所有認為比賽因為意外乾擾了汪與立所以不夠公平的人,都啞口無言。
因為這是提前問世足以震撼學界的思想。
卓敬正襟危坐開口道。
“董仲舒有言:仁人正誼不謀利,明道不計功。
然古人以利與人,而不自居其功,故道義光明。”
沒什麼好說的,這是在欲揚先抑。
隨後,卓敬乾脆利落地亮出了自己的殺招。
“陳同甫有詞雲:六朝何事,隻成門戶私計。
然所謂‘義’之一字,有一人之正義,有一時之大義,有古今之通義。
輕重之衡,公私之辨,三者不可不察。
以一人之義,視一時之大義,而一人之義私矣。
以一時之義,視古今之通義,而一時之義私矣。
古今之通義,唯有天下之通利,如此一來,方為公利,不為私計。”
——什麼?明明是大夏天,這一席話卻是聽得汪與立如墜冰窟,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卓敬。
剛才汪與立還有些不服氣,覺得如果不是爆炸聲的打擾,那麼自己或許能想出來更好的應對方法。
然而當卓敬說完這段話的時候,汪與立知道,他輸了,不管他用什麼方法應對,都輸定了。
但是他不能理解的是,卓敬為什麼會這麼強?如果以辯經水平來看,北宋五子、朱熹、陳亮大約是第一檔,他們都是能夠開宗立派有自己理論觀點的,相當於能自己寫秘籍的存在。
再往下,則是孔希路、被薑星火點撥後的姚廣孝、未來曹端,這種窮究先賢理論,並基於額外深研所有經義的存在算第二檔。
再再往下則是汪與立、高遜誌、卓敬、張宇初這種碩儒級彆的算作第三檔。
第三檔與第二檔差彆在於,第二檔有一定的基於繼承第一檔基礎上的開創能力,換言之就是有自己基於先賢秘籍研發的獨門絕技,而第三檔沒有,第三檔隻是把先賢留下來的秘籍練到了極致。
而第三檔,就已經是一個天資聰穎、勤勉好學、有名師指導和學派傳承的儒生終其一生努力,所能到達的極限了。
但卓敬的殺招,明顯超脫了第三檔的水平,直接給“義利觀”開創了新的定義和理論分支。
從此以後,義有了三種定義,並且在最高層次上,“公利”成為了通行天下的“通利”,與那些亙古不變的“通義”相提並論,爭放光芒。
台下在短暫的沉默後,瞬間爆發了巨大的聲浪。
曹端竟是著了迷一般,反複念叨著這幾句極為簡短又極為精妙的話語。
“一人之正義、一時之大義、古今之通義通義與通利,公利與私計”
高遜誌也是有些震撼,心潮起伏一時難掩。
不過旁人卻並未在意高遜誌的失態。
因為隻要對儒學稍有理解的人,都能知道,卓敬眼下是拿出了破題開山的立意之論!
能夠親眼見證“義利觀”這個被儒家核心命題在爭吵了上千年後,有了更進一步的新突破,這無疑是一個必然會載入史冊的時刻!“心服口服。”
高遜誌看著台上的卓敬,神色有些莫名。
在聲浪稍微散去後,卓敬方才長舒了一口氣:
“公者重,私者輕矣,權衡之所自定也。
後世儒者,行仲舒之論,既無公利,則道德風俗者,乃無用之虛語爾。”
汪與立張了張口,最終無言。
他沒什麼能反駁的了,即便是強行不合時宜地拿出自己的殺招,恐怕結局還是輸,而且輸的更難看。
畢竟在辯經的規則裡,沒到自己的回合,沒有回答完對方的問題,就強行把話題拽到關聯性極低的方向上,就已經是輸了。
更何況,‘三義之論’甫一問世,就打開了義利之爭的新篇章,注定是曠古爍今的。
米粒之輝,安敢與皓月爭光?
“我輸了。”
隨著這三個字一出口,在軍隊的有序擴音下,輸了錢的士子頓時如喪考妣了起來。
不過也有人看得開,能參與此番盛事,又聆聽了新的義利理論問世,輸點錢也算是不虛此行了。
兩人相對行禮,卓敬攙扶著他走下擂台,臨彆之際,把著對方的手臂認真說道。
“或許師道先生再年輕一些,方才就能想出更好的辦法,率先使出殺招,我便輸了。”
汪與立抬起袖子擦了擦額頭的汗水,顯然雖然辯經時間不長,但高強度的腦力計算,已經讓他有些難以承受了,如果卓敬賴一點,能挺住他的殺招,就算沒有藏著“三義之說”的殺招,單單是對耗,都有可能讓汪與立在擂台上倒下。
汪與立心悅誠服地說道:“勝負已分,不用安慰老朽了.隻是老朽心頭有一事不明,還請卓尚書賜教。”
卓敬笑問道:“師道先生可是想問,這‘三義之說’是我提的,還是另有高人指點?”
“正是如此。”
卓敬微微拱手:“實不相瞞,國師所授。”
汪與立一時失神,良久才悵然道:“聽聞國師乃是謫仙降世,老朽本不欲相信,如今雖未見其麵僅聽其理論言語,便覺得視野之開闊千載少有,不能一見實乃平生憾事。”
卓敬點了點頭,替薑星火答複道:
“我會轉達給國師的,國師或許稍後便會登門拜訪。”
遠處老僧入定的姚廣孝睜開了眼,神色平靜地望著這裡。
結果沒什麼太大意外,在他們的分析裡,第一場卓敬贏得概率本來就大,隻要能撐過前麵的試探和較量,在合適的時機放出薑星火的準備好的殺招,那基本就是穩贏的。
他身邊的張宇初拿著茶杯想喝,又怕待會上去尿急,一副想喝又不想喝的樣子來回移動茶杯,無聊問道。
“你猜他們接下來派高遜誌還是曹端挑擂?”
按照擂台賽的規則,不是三局兩勝,而是挑戰方的三人需要一座擂台一座擂台挑過去才算贏,相當於接力賽,既有可能一個人直接通關,也有可能挑戰方的三個人全都栽在了第一座擂台上。
當然了兩種情況都不太可能發生,原因也很簡單,因為挑戰方和守擂方的水平基本上是差距不大的,這就意味著一挑二都很難成功。
譬如汪與立雖然敗給了卓敬,但卓敬的殺招被逼了出來,體力、腦力也同樣被極大消耗了,那麼接下來的挑戰者,隻需要規避掉卓敬的殺招,從另一個不相乾的角度切入,獲勝的概率就會大大增加。
辯經相當於回合製卡牌soo賽,是一招定勝負的遊戲,也是容錯率極低的遊戲,水平相近的兩人,一旦在身體和精神狀態上出現差距,或者儲備的底牌上出現差距,另一方很容易把這微小的優勢轉化為勝勢,從而獲勝。
“高遜誌。”
“為何?”張宇初有些詫異,隨後細細分析道。
“按理說高遜誌應該是強於曹端的,那也就意味著能與你較量的,也隻有高遜誌。眼下對方又沒有到山窮水儘的時候,一定是以保存高遜誌的體力、腦力優先的,否則先派高遜誌上來,即便贏了卓敬,甚至說他拚儘全力運氣又足夠好贏了我,到最後也一定會倒在你麵前,那時候一個較弱的曹端,豈不是白送?他們這麼排列就輸定了”
“故此,不如讓更年輕體力更好的曹端去吸取汪與立的經驗教訓,嘗試先贏卓敬,然後通過熬時間的方式,把我的體力和腦力消耗到枯竭的狀態,給高遜誌戰勝我做鋪墊。如此一來,高遜誌才可能先贏我,然後與你決戰,隻有這種方法是他們有可能贏的。”
“天師,你說的都對。”
姚廣孝安靜地聽完了張宇初的分析,點點頭道。
“所以?”
“但是你的前提就錯了,誰告訴你,高遜誌比曹端要強?”
姚廣孝從大袖中抽出一張折疊好的紙,遞給了張宇初。
龍虎山大真人看後,麵色凝重了起來。
他遙望著前方,果然,隨著一陣驚呼聲過後,高遜誌站了起來。
汪與立徹底堅持不住,在給高遜誌講了自己所有想法後,被抬下去到陰涼地方喝綠豆湯了。
而正如張天師的那般分析,在場的很多人都做出了一模一樣的判斷,那就是挑戰方如果想贏,勝率最高的方案,就是派曹端上去。
這個分析,不可能高遜誌分析不出來,而他自己上去,隻代表了一種可能。
——他認為曹端比自己更強。
故此,當轉過彎來後,現場的嘩然聲如同潮水一般此起彼伏。
本來有些沮喪的觀眾們,開始極大地期待起了接下來的強強對決。
與第一場擂台賽的你來我往不同,大部分人都意識到,高遜誌接下來的節奏,可能會很快。
毫無試探,見麵決勝負的那種。
因為這就是他一貫的風格。
——————
下關碼頭,李景隆等大船徹底靠到碼頭上後,緩步走下梯子,與宋禮和幾位侯爵寒暄。
“薑星火呢?”
宋禮剛剛張口想要作答,極遠處卻忽然傳來兩聲響動,緊接著城中某處黑煙騰空而起。
“這是?”
宋禮心頭一跳,麵上佯裝無事,胡亂編了個理由說道:“曹國公無需擔憂,這是在北麵的校場在實驗新式武器。”
在軍事方麵,李景隆可不是這麼好糊弄的,他一眼就看出來這是大量黑火藥爆炸所造成的,根本不是什麼新式武器,但當著日本使團的麵,他也不好多說什麼。
隨後,宋禮把話題扯了回來:“國師會親自來接您,您且在碼頭稍歇片刻。”
李景隆有很多話要跟薑星火說,此時自無不可,便真的在碼頭臨時搭起來的彩棚中喝茶休息起來了。
反正大明使團和日本使團的成員和貨物都很多,下人、卸貨,都要好長一陣子,皇帝和重臣們都不在,李景隆乾脆也不急著走了。
待李景隆喝了兩杯茶,忽然聽到前方傳來急促的馬蹄聲,他側過身去,隻見數匹駿馬從遠處奔馳而至,片刻間便來到他的跟前。
“籲”數匹駿馬齊刷刷停住,下來幾名甲士打了個前站。
而後,一匹明顯速度落後一截的小灰馬“噠噠噠”地趕了過來。
從上麵跳下來的,正是薑星火。
李景隆打開了他的折扇,微笑道:“薑郎,許久不見。”
“九江兄,確實許久未見了。”
薑星火走過來打量著他,隨口解釋道。
“本來說早點來接你的,路上出了點小事情,如今已經處理好了。”
李景隆引著他到碼頭的偏僻處,用扇子遮住嘴巴問道:“方才出了什麼事?”
薑星火與他解釋了一番,當聽到現場暴昭手下的刺客一共傷亡九十八人的時候,李景隆忽然“啪”地一聲收起折扇,用力地敲了敲腦袋。
“不對!”
李景隆凝聲說道。
“哪裡不對?是因為沒抓到暴昭嗎?”薑星火也蹙緊了眉頭,他本來就是等這件事處理完,才來接李景隆的,既然早就答應了李景隆他自然不可能食言而肥,辯經他布置好後都放下了。
可如今聽李景隆的話,似乎刺殺案並未結束。
“不是。”
李景隆的折扇一下一下地敲在腦袋上,似乎在仔細回憶著什麼。
片刻後,李景隆拉住薑星火的胳膊,迫切道。
“薑郎,你知道我統兵,是會把信息精確到百戶甚至總旗的,如果有條件,甚至會精確到個人。”
“我知道。”薑星火點點頭。
“陛下渡江前,偽帝建文讓我負責組織城北防線,那時候暴昭手下的從真定大營帶來的勁卒,我記得很清楚,絕對不止這些人。”
“那有多少人?”
李景隆篤定道:“一百七十七個,算上有人脫離暴昭,這個數字也說不過去,那都是他轉戰千裡帶出來的兵。”
“你的意思是,暴昭手裡還有幾十人?”
“是,我絕不會記錯,其中某些人的名字、籍貫我都還記得。”
“幾十人能乾嘛?陛下如今身邊守衛如此森嚴,就是幾百人上千人都未必能刺王殺駕。”
“暴昭狡猾,不可不防。”
李景隆說道:“他一定會想辦法混進來的。”
薑星火在原地踱步:“穀王謀反案後,錦衣衛剛剛被大換血,裡麵都是燕軍舊部,大部分做到臉熟是沒問題的,暴昭怎麼混?”
忽然,腦海中一道靈光閃過,薑星火和李景隆幾乎同時想到了答案。
“如果有一種情況,能遮擋住麵部呢?”
“非止如此!”
李景隆急促說道:“燕軍有很多河北的降兵降將,這一點你知道嗎?”
“我知道,給我介紹過內部的派係。”
“對,他們也是河北口音!”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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