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4章決勝與此同時。
在距離雨花台數裡之處,城南的某幢建築物內。
幾名普通百姓打扮的身影,正圍坐在桌旁,仔細商討著什麼。
其中一名身材高大的男人,皺眉說道“我剛才已經通知了暴公,讓他們那邊另想辦法,飛鷹衛悉數升空都在阻攔我們的熱氣球,但願他們那邊能夠做到吧。”
另一名男子歎息一聲,語氣凝重的說道“那幾隻熱氣球恐怕很難突破飛鷹衛的阻攔,一旦飛鷹衛把所有熱氣球都阻攔了下來,暴公那邊還有什麼可靠的引火手段能用嘛?咱們這次任務恐怕就沒有那麼容易了。”
“不管那些了。”
領頭之人猶豫刹那,最後還是說道:“我們要按原計劃撤離,現在我們誰都顧不了,隻能顧自己,畢竟後續【太祖忌日】上謀劃的事情,還需要我們操縱。”
“嗯,這倒是事實。”
同伴點了點頭:“雖然最近沒什麼進展,但總的來說效果還算湊合,至少短期內錦衣衛那些家夥應該沒有什麼精力和我們糾纏了,而且,隻要能夠保證我們這條線上的人不落在他們手中就足夠了。”
另一名身形瘦小的男子沉聲說道:“可是如果他們真的將全部熱氣球擊毀,導致任務失敗的話,那麼我們的損失就大了,畢竟,沒有了暴公的幫助,很多的事情我們恐怕運作起來會很困難。”
“還有毛大芳。”
聽到這話,幾人點了點頭。
“彆忘了我們的主要任務是什麼,暴公這裡我們幫不上什麼忙了,撤離吧,黑衣宰相的目光始終在盯著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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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稍微倒回到決勝局剛開始的時候。
一刻鐘前。
曹端被當麵的姚廣孝盯得很不自在。
上台後,姚廣孝並沒有急著使用守擂人的權力發起詰問,而是平靜地打量著他。
這位傳說中的“黑衣宰相”,三角眼中並無半點慈和,反而像是一頭想要擇人而噬的病虎看著獵物一般。
顯然,曹端已經極大地激起了姚廣孝的興趣。
如果說剛才那位龍虎山大天師,曹端第一個回合還隻是防禦和試探,現在的心態則完全是打算一開始就全力以赴,以圖擊敗對方。
曹端深吸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
這裡畢竟是公共場合,不能太過失態,對方這種自覺或是不自覺所釋放的壓力,也是雙方辯經交鋒的一部分。
但很快,曹端就察覺到事情似乎並非想象中的簡單。
姚廣孝雖然一直盯著自己,可目光卻並未聚焦。
他仿佛把自己當成了一個背景,又仿佛是一件毫不重要的道具,僅僅隻是為了觀察他,研究他……
這令曹端更加緊張。
終於,姚廣孝開口。
今日的第五場辯經的主題是“古今之辯”,姚廣孝當然不會離題。
“變通者,趣時勢者也。時有傾日,勢有窮期,其勢已窮而將變,變而通之,通而達之,時勢翻覆,何啻反掌之易?”
意思是說,變通就是跟隨時勢,時間有傾儘的時候,形勢也有窮頹的時候,形勢不妙就改變,那麼就會通達,有時候隻要通達,本來窮頹的時勢翻轉過來就是很簡單的事情了。
他嗓音依舊是那麼低沉沙啞,帶給人一股莫名其妙的威懾感。
曹端指節粗大的手,不自覺地在自己的膝蓋上敲擊了起來。
姚廣孝的前半句源出《周易·係辭下》,後半句似乎是自己說的,明麵上跟“古今之辯”這個議題似乎沒關係,既沒扯到古也沒扯到今,但其實每個字都在說古今。
原因就在於,什麼是古?什麼又是今?
說白了,古今是一個時間概念,而“古今之辯”的問題核心卻並不在於古時好還是今時好,而在於要不要改變。
改變,才是“古今之辯”最核心的議題。
姚廣孝第一回合的主動權,就用在了這上麵,他認為改變好,那麼曹端該如何辯駁?曹端思考了良久,顯然姚廣孝給了他很大的壓力,雖然不是什麼稀奇的問題,但曹端還是要求自己儘量思慮周全再回答,直到沙漏馬上走儘了,方才開口說道。
“吾不複夢見周公矣。”
台下的眾人,馬上意識到了這第五場決勝局與之前四場的截然不同。
沒有了大段引用、移花接木、人身諷刺、以大明皇帝做擋箭牌等招數,雙方的交鋒極為克製和內斂,儘量都在用最少的字數,來表達最為深刻的內容。
就仿佛是隱藏在平靜海麵下的萬丈冰山一般,稍不注意,就將會撞得粉身碎骨。
那麼,曹端這句用來表態的答案,是什麼意思呢?
這句話出自《論語》,當然不是意指進入夢鄉的那個“周公”,而是曆史上真正的周公。
孔子對西周的政治製度非常尊崇,因此孔子以“夢周公”來表達對西周社會的向往以及對周公的敬仰之情,孔子以“吾不複夢見周公矣”之言,隱喻著自己對於周代禮儀文化的失落。
換句話說,曹端沒有直接說自己認為古代好,但借用孔子的這個典故,卻明白無誤地表達了自己的態度。
而周公,代表的則是周禮。
孔子認為周禮是以禮治國所必需的,顏回問如何治國,孔子說:“行夏之時,乘殷之輅馬車),服周之冕,樂則《韶》《舞》”;而到了孟子的時代,孟子則對於禮有了準確的定義,也就是“禮之實,節文斯二者是也”,這裡的“節”是通過節製人們的欲望、情感等達到社會和諧,“文”是把人際交往的形式予以文飾、美化,獲得文明的形態,即禮是推進社會關係和人際交往形式的文明化。
“鬱鬱乎文哉,大哉周禮。”
曹端慎之又慎地發起了他的攻勢,前半句是孔子的原話,後半句則是緊咬住了代表“古”的周禮不放。
當然了,曹端跟解縉一樣,他們咬著周禮不放,不是因為他們真的信那玩意,而是這是一種在儒家裡絕對明確無誤的學術正確,孔子把這事翻來覆去的說,用這個肯定是錯不了的。
姚廣孝搖了搖頭,並沒有鋒芒畢露,隻是心平氣和地說道:“周公作禮,固然集百聖之大成也,似可通天下之變而無窮儘。然諸侯既已林立,周王徒擁其天子虛器,死守周禮,可彼時雖自絕於天,有能變通周公之製而行之者,天下不必周,而周公之術蓋未始窮也。”
這裡姚廣孝的回答先是肯定了周公,隨後又說在東周時期諸侯並起的時候,周禮並沒有發揮應有的作用,而這個時候周朝雖然不如以前了,但要是有懂得變通的王,能夠變革周禮,那麼即便是天下最後依然不屬於周朝,可周公的製度卻能夠通過變革)無窮儘地傳承下去。
顯然,雙方是要圍繞周禮這個命題,來辯論到底製度該不該隨著時代的進步而變革。
這也正是如今大明的廟堂所麵臨的最深刻的命題,也就是到底要將變法推到更深的層麵,還是馬上停止?既然已經回答完畢,姚廣孝開始了他的反攻:
“《周禮》一書,先王之遺誌具在,孔夫子蓋歎其鬱鬱之文,而知天地之功莫備於此,後有聖人,不能加毫末於此矣……然人道備,則足以周天下之理,而通天下之變。變通之理具在,周公之道蓋至此而與天地同流,而尤其窮哉?”
“天下大勢之所趨,天地鬼神不能易,而易之者人也。自有天地,而人立乎其中矣。人道立而天下不以無法矣,聖人論《易》之法象而歸之變通,論變通而歸之人,未有偏而不舉之處也。”
前一段是反駁曹端的“鬱鬱乎文哉”,後一段則是陳亮與朱熹王霸之辯時的觀點,被姚廣孝引用了過來。
姚廣孝的反攻,核心主旨就是繼承他開頭的“要根據時勢而變通”,進一步延伸到了“變通的關鍵在於人”。
換言之,就是說要因人而異,而非死板地師法先王。
決勝局雖然沒有唇槍舌劍,但這種重劍無鋒、大巧不工的交手,卻顯得比之前所有對局都來的沉悶而.精彩。
精彩到就連躺在街邊喝湯的高遜誌和汪與立,都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目不轉睛地思考著二人辯論的一招一式裡,所蘊含的深意。
兩人各執己見,互相辯駁,而從辯論中所體現的智慧,也使兩人在對陣中展現出了從開賽以來最令人驚訝的一幕——他們不僅僅是在闡述自己的看法,而且還在緊密地聯係著廟堂時局,針砭時弊,這是“王霸之辯”和“義利之辨”並未有的,而這種緊跟時事的狀態,顯然也讓辯論憑空多了幾分重量,這裡的輸贏,可就真的關乎到眼下所有人的利益了!
而台下的觀眾們,也不由自主地陷入了深思。
很多人都翻閱過無數遍孔孟等聖人的著作,但是,他們從來沒有像今天一樣,如此專注地聽兩位大儒的辯論。
這就好像你吃飯的時候,偶爾看到隔壁桌的客人,忽然吃了一道跟你不一樣的菜,迫使旁人出於好奇心也想看上一眼,甚至想湊過去插一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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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說的什麼意思?什麼周公啊人啊的?”
躲在角落裡的朱棣聽得無趣,他本以為會有什麼互相罵娘的交鋒,誰知道就這?
朱高熾剛想給父皇解釋,然而卻忽然呆呆地看著窗外,瞠目結舌了起來。
由於他們是處於雙方熱氣球空戰戰場的西北方,也就是詔獄前“t”型街道的豎道的左邊二樓,所以他們可以很清晰地看到東南方的空域所發生的情況。
飛鷹衛的十幾隻巨型熱氣球悉數升空,正在攔截三隻來路不明熱氣球。
遠處的天邊,一團又一團的“煙花”正在炸起,那是暴昭手下滿載著猛火油的熱氣球淩空爆炸的景象。
此刻的空中硝煙彌漫、火光四射。
雖然距離還比較遠,但依舊能感受到那種震撼性的效果,令人心旌神搖,難以自己!
而此時扮演著“皇帝”坐在二樓窗前的朱高燧,也忍不住喃喃道:“這……這……真漂亮……”
由於窗欞的視線遮擋,在二樓裡麵的朱棣並沒有看到他倆所能看到的情景,連忙疾走了幾步來到窗邊不遠處,這才看到遠處空戰的場景,一時也不由地怔住了。
人類,在空中作戰。
曾幾何時,這根本就是不可能實現的東西,而如今不過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就已經成為了現實。
這便是科學給軍事技術帶來的變化吧!朱棣回憶著,腦海中浮現出了昔日的往事,仿佛看到了在詔獄的最後一課,自己跟薑星火討論未來的戰爭模式時的場景,不禁慨歎萬千。
那時候薑星火說的話,自己還不可置信。
“等等.”
朱棣忽然意識到了一個問題。
誰調動的飛鷹衛?按理說,飛鷹衛沒有自己的命令,是不能擅自調動的,畢竟這是可以居高臨下監測皇宮的東西。
可眼下東南方空域被擊落的不明熱氣球,顯然不懷好意,那麼唯一有可能或者說有能力調動的,就是薑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