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阿大又道:“這仆役的情況已經查實,他的確是跟著使團來的,通漢話,負責協助安排安南國官員的飲食起居。”
李景隆點點頭,說道:“讓他先等會兒,這邊軍議還沒結束。”
接著,李景隆又把話題轉到了剛才被打斷的【清化登陸】計劃上麵。
“隻是計劃雖然不錯,清化港口的水文地理也大概掌握,可畢竟是安南國的西都,風險還是有的,若是搶灘登陸不成功,出了點什麼意外,很容易造成被動畢竟搶灘和擴大灘頭陣地、建立臨時碼頭,都是我軍從未操練過的項目,誰也不確定,會不會萬一有什麼閃失。”
李景隆好謀寡斷的性格,在此時顯現無疑。
柳升和徐膺緒也清楚,雖然有些跨時代,但計劃其實沒什麼問題,這時候他們就得給李景隆這個主帥吃強心丸了,決不能讓他意誌動搖了。
柳升緩緩道:“國公所擔憂的,不無道理,隻是,我等既然決定執行登陸作戰,便不能有所顧忌。若是設想太多,我等則處處受製於敵,這仗還怎麼打?不若早做決斷,即刻攻入安南國腹地。”
徐膺緒附和道:“柳兄所言極是,我們在這裡糾結,恐怕安南人早已在謀劃了,若是被安南人拖延了時間,對我們極為不利,必須儘快拿下安南國,畢竟出兵的窗口期隻有十月到十二月.蒙古人的失敗,可謂是殷鑒不遠啊!”
李景隆思忖一番之後,終於點了點頭,算是下了最終的作戰決心:“此戰務求速戰速決,切莫節外生枝。”
接下來便是這莫名其妙的使團仆役的問題了。
“使團的仆役?不見得。”李景隆搖了搖頭,心中思忖。
這很有可能不會是真正前來投誠的,有可能隻是某個奸細冒充,故意要送假情報迷惑己方。
可若不理會,又有可能真的失去獲得重要情報的機會。
不過聽聽也沒什麼,畢竟,自從那日與黃福、康鎮、韓觀、何俊等人商定後,便已經開始秘密籌劃【清化登陸】的計劃,其實前期準備工作做的差不多了。
雖然還未完全準備妥當,但至少也有幾分底氣了.想到這裡,李景隆微眯雙眼:“請他進來。”
片刻之後,一名蒙著黑色麵巾,身穿深灰色雜役衣服的男子走了進來,雙膝跪地道:“參見大明諸位大人!”
李景隆的手指輕叩桌案,問道:“說吧,你的主人是誰?派你來乾嘛?”
這名男子聲音低沉道:“我家主人乃是安南國三江安撫使陳恭肅,希望借貴國之力,鏟除胡氏逆賊!”
徐膺緒、柳升聞言對視了一眼。
鏟除逆賊?
李景隆目光冰冷的打量著這人,難道是忠於陳朝的安南國舊臣?這安南使者究竟是何居心?難不成是想趁機反了胡氏父子.不管是什麼猜測,很快都將得到驗證。
想到這裡,李景隆忍不住皺起眉頭:“三江安撫使陳恭肅?”
徐膺緒平常守著檔案庫,對安南國內比較了解,他補充道:“陳朝國戚,不過是站在胡氏父子這邊的。”
仆役抬頭,用沙啞的聲音回答:“我家主人不過是行季漢薑伯約之事,以身飼敵爾。”
聽到這話,柳升有些恍然,但卻依舊沒有放下戒備心來。
至於陳恭肅原來是安南國的國戚,這倒也沒什麼奇怪的,古往今來,這種事情多了去了,更何況,又不是安南王室的直係血親。
想必也正因如此,他淪落為胡氏父子的臣屬,卻沒有遭到清算,也算合乎邏輯。
隻是這樣一來,事情似乎就棘手了。
畢竟,無論哪一朝哪代,對於這種投降者的態度,總是存在某些偏見的,誰也無法確定是真是假,更無法確定幾分真幾分假。
想到這裡,柳升忍不住看了李景隆一眼。
卻發現這位平素行事最為輕浮的國公爺,此刻卻麵帶陰鬱,神色複雜的盯著那個仆役。
“你敢騙我!”
李景隆突然厲聲喝斥,語中透出森寒殺氣,給人一種令房間內溫度都驟降了的錯覺。
這是一名數十萬大軍統帥才擁有的威嚴與霸氣,讓人本能的畏懼和敬仰。
然而那名仆役卻沒有絲毫動搖,甚至連臉皮都沒眨一下:“我絕無半句虛言。”
說著,便拿出一封書信:“這是我家主人寫給大明皇帝陛下的信件,請諸位將軍過目。”
沒有人接過來,良久。
李景隆才緩緩開口:“伱叫什麼名字?”
“在下張義。”
“你剛剛說,你家主人委托你給陛下送信,這信裡是什麼內容?”
“這”
被問及信件內容時,張義略顯遲疑。
不過最終,張義還是咬緊牙關,說道:“為防泄密,這是一封假信,我家主人讓在下轉告諸位,使團的隨行兵馬,乃是胡氏父子手下的蒼鷹銳士,其中便有負責諜報之人,請諸位將軍務必提高警惕,切莫放鬆戒備.我家主人確實想要向大明投誠,時間合適的時候,還請單獨見我主人一麵,再有其他的,在下就不清楚了。”
話音剛落,房間中的氣氛霎時凝重了起來。
柳升看了眼仆役,又拿眼睛瞟了李景隆一眼,徐膺緒則是陷入了深思。
唯獨李景隆,依舊坐在位置上一語不發,隻是死死盯著張義。
過了幾息,李景隆才長長歎了口氣,點頭道:“我知道了,信放下吧,我會找機會與你的主人聯絡的。”
張義聞言一喜,連忙叩頭謝恩。
徐膺緒、柳升二人則是神情古怪的看著這一幕。
他們都感覺到,事情恐怕有些麻煩了。
果然。
李景隆隨即擺手道:“你先退下吧。”
張義恭敬行禮,之後他便退了下去,消失在夜幕之中。
而待他離開後,柳升忍不住問道:“曹國公,您覺得這人是真是假?陳恭肅是否有意投降我大明?”
李景隆淡然道:“這封信來得蹊蹺。”
徐膺緒聞言點頭讚同:“是啊,突然冒出一封來曆不明的信件,而這人的身份無法確定,甚至所謂‘陳恭肅’的身份也無法確定,這種事情肯定不簡單。”
李景隆笑了笑,意味深長道:“或許.這隻是個試探呢?”
柳升微微頷首。
這倒不無可能。
彆忘記了,可沒有人見過這位三江安撫使陳恭肅到底是什麼樣子的。
所以.如果按之前胡氏父子的手段派遣假裴伯耆進入大明刺探情報的手段來看,這陳恭肅是真是假,真不一定。
他們很可能是在演戲!徐膺緒則微微蹙眉,提醒道:“可是,這次所謂的‘投誠’雖然來得很巧合,但要是真的,或許會有意外收獲,三江安撫使可是高官,定然掌握著不少安南國的機密,國公還是見一見吧。”
柳升聞言點了點頭:“徐僉事說得是。”
“也有道理嘛。”
李景隆話鋒一轉,繼續說道:“這次,我們就給他一次機會好了。”
“國公的意思是?”
“嗬嗬,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就看看這安南國玩什麼把戲.今夜設宴,招待這些安南國的使臣,你們去通知一下。”
“喏!”
家將曹阿大躬身領命,快步離去。
徐膺緒也跟著離開了,作為參謀長的角色,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忙。
而隻負責火器部隊的柳升此時其實沒什麼事情,他則站在原地,猶豫了一下,才開口道:“國公,您覺得,這張義說的話可靠嗎?”
李景隆斜睨一眼,淡淡道:“他隻是個跑腿的而已,你覺得呢?”
“呃——”
柳升尷尬撓了撓頭,趕忙閉嘴。
不錯,這張義不過是一個跑腿的角色罷了。
他的主子是安南國的使節,這才是重要的。
與其費工夫確認張義的身份,不如確認陳恭肅的身份。
“對了,柳僉事,你去把陳天平請過來一起參加晚宴。”
彆人或許不行,但陳天平苦心積慮謀劃複國,他應該是能掌握和確定這些安南國高官的身份的,當然,若真的如李景隆所料,這個所謂的“三江安撫使陳恭肅”是在耍詐的話,李景隆自然不介意幫他一把,送整個使節團歸天。
兩軍交戰,斬的就是來使!反正大明派去安南的那對胖瘦頭陀也沒回來。
待得柳升也離開之後,屋子內陷入短暫的寂靜。
良久之後,李景隆長舒口氣:“我確實懷疑這人的身份,是否可靠.”
身後屏風閃出一人,正是錦衣衛千戶曹鬆。
曹鬆道:“國公,我覺得這仆役應該可靠,他的言辭舉止皆符合常理。另外,這仆役所提供的也極有可能是實情,我軍在安南國境內布置的暗探,確實傳遞回了對應的消息作為印證。”
“嗯。”
李景隆微微頷首,又道:“不過這些倒也不甚重要,情報上的事情,說到底隻是錦上添花,真正重要的是海運,我已命人傳訊給鄭和了,不知道鄭和那邊如何安排?什麼時候回來?”
李景隆既然決定執行【清化登陸】計劃,把安南國攔腰斬斷,那麼眼下最重要的事情,自然是海上運力,而在這個時代,想要把六七萬軍隊運到另一個國家的首都,絕非什麼容易的事情,光靠李景隆手裡廣東水師和一些民船的運力,是絕對不足的,必須要得到鄭和的配合,才能行動。
曹鬆答道:“此前得到的情報,三寶太監已經開始北返了,大約還需要十四日左右。”
“倒也夠了,把一部分軍隊調到沿海也需要些時間。”李景隆微微頷首道。
就在李景隆等人商議,該怎麼處理安南國的使節時。
另一邊,早已抵達龍州府的安南使節團成員們,此時也在如驚弓之鳥一般努力謀劃著自己的前程,他們一進城,就被人迎入驛館休息,並迅速地解除了武裝,而周圍的明軍說是保護,實際上就是監視。
驛館中,一名老者正在焦急地等待著消息,這老者正是安南國的三江安撫使,陳恭肅。
剛剛安頓下來的陳恭肅一臉風塵仆仆,顯然使團是連夜趕路到此。
此刻,他的目光遊移不定,因為陳恭肅很擔心,自己的小動作會不會失敗畢竟經曆了裴伯耆案件後,大明應該很難輕信彆人的身份了,而且張義的動作,到底會不會被胡氏父子麾下的蒼鷹銳士所發覺,也很難說。
周圍始終靜悄悄的,就像是暴風雨前的寧靜,這令陳恭肅的心裡更多了一絲惶恐。
不過,陳恭肅畢竟是三江安撫使,在安南國也算得上是位高權重,所以,很快他就調整了心態,恢複平靜的模樣。
就在這時,傳來了敲門的聲音。
而當他打開房門後,仆役打扮的張義閃了進來,說道:“大明不肯輕信,不過說了給您單獨談話的機會。”
“那就好。”
陳恭肅鬆了口氣,說道:“此次胡氏父子定然是屍骨無存的結局,所謂覆巢之下無完卵,我們沒必要給胡氏父子陪葬,不如早早跳上大明這艘船。”
張義忽然道:“不過我還得到消息。”
“通判枚秀夫、僉判蔣賓,昨晚密談了整整半宿。今天進了龍州城,他們分彆想派人傳話給明朝的人,但卻並未成功。”
“哦?”
陳恭肅眸子一閃,立刻問道:“他們想做什麼?”
“跟您一個想法。”
“嗬。”
陳恭肅聞言,冷笑一聲:“都說不投明、打死都不投明,如今一個個都想著改弦更張,這是他們早就商量好的,卻用來搪塞我,隻不過他們派的人沒你機靈罷了。”
張義聞言不禁苦笑。
他不清楚這兩人究竟是怎麼商討的結果,但可以確認的是,另外兩位絕對是要投降的,畢竟誰也不願意在戰爭爆發時,站在注定失敗的一方。
“罷了。”
陳恭肅咬牙,寒聲道:“這事兒到了晚宴時,隨機應變吧。”
——————
而此刻,在安南國東都升龍府中。
胡季犛正坐在“禦花園”的涼亭中,悠閒品茶。
在他對麵,坐著他兒子,如今的大虞皇帝胡漢蒼,兩人圍繞著一副棋局正在廝殺,這是他們父子每天都會做的事情。
胡季犛屬於性格穩健之輩,不輕易冒險,所以在這種博弈中,往往更能沉得住氣,而這一盤棋局,兩人已經鏖戰了足足半個時辰功夫。
胡季犛依舊氣定神閒。
反觀胡漢蒼,額頭上漸漸冒汗。
最終,胡漢蒼落下一枚黑棋,苦笑道:“這一步難走啊。”
胡季犛淡淡瞥了他一眼,他丟下白子,淡淡道:“你輸了!”
胡漢蒼放下棋子,看著父親問道:“其實有一件事情,一直沒想明白.使團若是光是靠作為隨行士卒的蒼鷹銳士,恐怕難以起到什麼刺探情報的效果。”
“這五百蒼鷹銳士,本就是用來迷惑明軍的棄子。”
胡季犛撫著自己的白須,淡淡道:“錦衣衛肯定調查過安南的情況,他們不可能不知道蒼鷹銳士的存在。”
“可三江安撫使陳恭肅、通判枚秀夫、僉判蔣賓,使團這三個人,似乎都有可能一轉身就投了明朝,把我們賣的一乾二淨父親究竟是怎麼想的?這裡麵誰是父親安插的臥底?”
胡季犛聽聞此言,頓時啞然失笑:“誰都不是。”
胡季犛擺了擺手道:“明朝的統帥肯定早就猜到咱們有陰謀,所以他早就防備著這一點。不過,這次他注定是要失算了,因為這些使團,就是送給他讓他去胡亂猜測的.有人叛變,蒼鷹銳士是否會發現、處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乾擾明朝人的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