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史的車輪在把安南像輾蟲子一樣軋過以後,似乎在永樂元年的末梢,微微停頓了片刻,才會繼續向著未知的前方駛去。
而在此之前,新一輪的內部整頓開始了。
這次是薑星火的回合。
“參見陛下。”
在滿城歡慶中,薑星火來到了皇宮之中。
“將考成法與京察相結合”的這種想法當然不是突然產生的,事實上考成法是於洪武三十五年提出並醞釀的,並於永樂元年上半年正式試點執行後生效,開始向全國推廣,也是永樂新政刷新吏治的重要舉措。
隻不過在新政施行初期,因為種種原因,考成法並沒有進行高調宣揚,隻是要求朝廷從上至下各級衙門進行執行,甚至連一些地方都不太重視它的存在。
畢竟對於絕大多數的基層官吏來說,他們隻管做手頭那些幾十年不變的事情,然後就可以享受生活,至於朝廷所謂的官員考核,那些東西離他們實在是太遙遠了,跟自己的生計完全扯不上關係。
說白了,都是日子人。
在這些日子人的眼裡,考成法也無非就是皇帝一時興起而已。
畢竟火燒的最狠的洪武朝,那時候官員數以萬計被處置,可說白了,基層不還是該怎麼樣就怎麼樣嗎?
這就是在警告朱棣,要小心下麵的官員抱團下克上了。
“陛下,微臣以為可以試一試,畢竟這也是對朝堂秩序的保障。”
“臣以為不妥。”
蹇義道:“自然還是應按律法來辦!”
然後,等到薑星火和蹇義、茹瑺退下之後,朱棣臉上的表情慢慢淡了下去,他低聲喃喃:“這國師的膽量不錯嘛!居然敢在朕麵前玩滑頭!”
“喔?此言何意,難道天官都認為考成法無法推行嗎?”
金忠這個嘴替又說話了:“三法司會審行之有效,若京察也以此來進行,倒是不虞有什麼不夠公平公正的地方。”
但這一次,顯然就變得截然不同了。
既然不是事先謀劃約定好的行動,那就說明,蹇義確實認為考成法有些弊端。
——先乾了再說能不能成。
所以京察自然也就被蹇義這個吏部尚書,視為了“自己的權力”。
那麼,薑星火究竟是怎麼想的呢?
如果薑星火想把京察的權力,挪到總裁變法事務衙門,肯定是不合規矩的,而吏部手握考成法和京察,雖然合情合理但也有些讓朱棣覺得權力過大,所以此前朱棣並沒有考慮過馬上重啟京察的事情。
身邊沒有太多大臣,就是兵部尚書茹瑺、吏部尚書蹇義,還有一直沒說話的工部侍郎金忠。
薑星火清了清嗓子,說道:“之前曾與陛下說過,理想中的國家運行,那就是能對各級衙門實行嚴格的綜合核定,對各級大小官吏實行嚴肅的考察,使從中樞到地方任何衙門,在理論上,都是在有監督有管束的狀況下履行其職能,行使其權責。”
蹇義說的也沒錯,吏部掌管的就是人事考核的任免這部分職責,這也是為什麼吏部尚書能被稱為“天官”的原因,但從皇帝的角度看,本來吏部手握天下數萬官員任免大權,不誇張的說,隻要蹇義一句話,就能決定一個官員的命運,而且是必須服從的命令。
而隨著時間的推移,等皇帝沒了新鮮勁兒,想來也就回歸正常了。
“國師,你覺得呢?”朱棣問道。
五品以上的官員是一套,決定權主要在皇帝的手裡,吏部實際負責的是五品以下的官員,包括翰林院、六科給事中、都察院十三道監察禦史、各部寺官員,主要環節有筆試和麵試。
“國師建議行考成法以來半年,造冊章奏繁多,各衙門似乎殆無虛日,頗為勤勉,但敷奏雖勤,而實效多少,還是未知之數。”
薑星火這番話雖然聽上去像是在玩虛的,可也正合他的胃口——朱棣本就是通過造反的方式篡權奪位,因此他一直都覺得自己得位不正,害怕下麵的人聯起手來蒙蔽他。
“是,朕有所耳聞,這便是國師在大明行政學院裡,講授的行政管理學所倡導的。”
朱棣並沒有在彆的地方召見薑星火,還是在城牆上。
蹇義的態度很明確,對於其他隻要不觸及底線的變法,他一般都會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京察必須要按規矩來,這個是不能隨便動的。
朱棣話語說的不加掩飾,此時薑星火心裡也是一凜。
“老臣以為,天下之事,不難於立法,而難於法之必行;不難於聽言,而難於言之必效。”
而這城牆,就是當初薑星火阻止國子監監生們叩闕時,朱棣等人當初站的地方。
那麼為何現在薑星火要來重提呢?
如果是考成法,那麼權力肯定是在吏部的。
但眼下既然已經決定在謀朝換代這條路上走下去,為了日後自己的所有努力不會被士紳文官複辟,為了自己最後不淪為王安石、張居正那樣的結局,他也隻能打開這個盒子。
而如果今年不僅考成法對天下官員出重拳,京察也對中樞各衙門再進行一輪優勝劣汰,官員們馬上就會從幻想中清醒過來,繼而人人自危,到時候對考成法的抵製,就會成為一種普遍共識。
可這明顯不符合蹇義的利益,因為蹇義掌管吏部,而考成法在事實上是對吏部權力的一次極大加強,即便蹇義真的認為有什麼弊端,也不該說出來,否則是會影響自己的權力的,而手中的權力,無疑是這些大員們的立身之根基。
而按照洪武朝舊製,京察的權力也是在吏部手裡的。
嗯,如果打個形象的比方,大明是一台機器,那麼考成法就是對機器的定時檢修和加機油。
刑部為什麼會被重重地砍一刀,還不就是因為三法司係統內部抱團太厲害?
而說白了,至於內閣和總裁變法事務衙門,其實就是皇帝的手裡兩把刀,都是新成立不到一年的部門,即便參與進來,也沒有多少自主權。
“這個提議倒是有趣。”
這種蒙蔽,並不是說朱棣通過錦衣衛就能解決的,而是一種心理問題。
但有一點是一樣的,那就是很多時候講道理並沒有什麼用,有用的是對方到底關心的是什麼。
但吏部尚書蹇義這時候卻也站出來說道:“臣也有話要說。”
茹瑺在旁邊沒說話,因為不關他的事,但是依照他對皇帝的了解,想都不用想,肯定是樂見其成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考成法是薑星火提出的,而如今卻另起波折,想來是有什麼算計在其中的。
可誰成想,眼下竟是事與願違,薑星火提出的這種類似三法司會審來進行京察的模式,直接分走了吏部的權力。
蹇義的麵色很嚴肅,神色間有些凝重,似乎陷入了對往事的短暫追憶。
蹇義據理力爭道:“京察一直都是吏部的職責,跟三法司會審性質不同,刑名之事或許還怕不夠公正,可吏部本就是要履行官員考核獎懲的,若是不信吏部能做的公正,又該信誰?”
但薑星火卻反而大方地承認道:“蹇尚書說的有理,考成法第一年確實不應該指望有什麼立竿見影的成效,未來也一定會有很大的阻力,但正因如此,才要重新縮短並啟用京察,將京察與考成法、禦史巡視製度結合起來,如此才能從中樞到地方,從三年到每年、每季,形成多梯次全方位的吏治整飭。”
薑星火話鋒一轉,開始唱起了衰,這不由地讓朱棣覺得有趣了起來。
“但臣以為,今年的考成法,未必會如預期那般上行下達,繼而國朝一體通達。”
朱棣嘴角浮起一絲冷笑:“正好也是個機會。”
“臣以為可效仿三法司會審,京察之事,五品以上自是聖裁,而五品以下官員,由吏部、內閣、總裁變法事務衙門共同協定,其中以吏部為初審,內閣為監督,總裁變法事務衙門為複審,若有爭議,依舊交予陛下聖裁。”
不管蹇義是忠直體國敢說真話,還是借此得了考成法施行權力的便宜還要在這裡賣乖,借此攻擊薑星火,朱棣心頭都有些不滿。
這是王安石《遊褒禪山記》裡麵的一段話,意思也很明顯。
蹇義的麵色變得沉重了起來,薑星火短短幾句話,就直接撓到了朱棣的癢處。
金忠忽然說道,他不是在幫薑星火說話,而是在幫朱棣說話。
朱棣眼眸一亮,京察的權力很大,交給吏部他不放心,而擴大薑星火的權力他也不放心,可如果能讓吏部、內閣、總裁變法事務衙門三家互相牽製,那麼這件事,總比吏部一家獨大,要強得多。
薑星火神色微凝,低頭道:“臣隻是覺得,天下之勢,上常重而下常輕,則運之為易。今法之所行,常在於卑寡;勢之所阻,常在於眾強。而下之六部諸寺,挾其眾,而威乎上,上恐見議,而畏乎下,如此之風漸成,陛下如何如臂使指?”
而皇帝是不喜歡看到六部之中,有任何一個部門,不完全聽他的話,或者說手裡的權力過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