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似乎就到了不得不用的時候了。
因為再拖下去,沒有對策的話,那就輸了。
楊士奇又等了等,眼見胡儼也是無計可施,於是咬牙出聲道。
“心者,人之神明,所以具眾理而應萬事者也。”
“性者,心之所具之理,而天又理之所從以出者也。”
“人有是心,莫非全體,然不窮理,則有所蔽而無以儘乎此心之量,故能極其心之全體而無不儘者,必其能窮夫理而無不知者也。既知其理,則其所從出,亦不外是矣以《大學》之序言之,知性則物格之謂,儘心則知至之謂也。”
曹端聞言卻是一怔。
——儘心論。
因為理學的儘心論是心性論的一部分,全靠心證,而心證的東西,拿來辯論是沒有結果的。
所以,這就是屬於拖時間的無賴打法。
但凡要點臉麵的,肯定是乾不出來這種事情的,所以胡儼沒好意思。
而楊士奇今天為了贏.不,或許隻是為了輸的不那麼難堪,直接把理學的儘心論給祭了出來。
而理學儘心論的基本觀點就是儘心與窮理致知、體認天理這三者,是一並顯發的,隻要儘得此心之全,亦即意味著對萬物之理的窮極無餘,在邏輯層次上,萬物之理是天理的顯現。
最終版本的朱熹則認為,對於人心,想要儘得此心,必須窮理致知,隻有這樣才能透顯涵具靈昭明覺之知的本心,並上達天理,最終實現人的氣質之性與天理的天地之性的統一。
解縉此時隻道:“謬矣!”
“孟子所謂‘動心忍性、強恕而行’,講的都是儘心,心之在人,惻隱、羞惡、辭讓、是非,如此種種,如孺子入井而有惻隱之心,不儘則石火電光,儘之則滿腔惻隱,無非性體也,人與天雖有形色之隔,而氣物質)未嘗不相通,知性知天,同一理也,何必舍近求遠?”….
解縉的意思是,朱熹等宋儒認為“性理”是獨立實體,所以才有“必以知性先於儘心”的儘心論說法,繼而以窮理為入手工夫,而其所窮所知之理乃天地萬物之理,反失卻人心惻隱羞惡等條理,不說南轅北轍,也可以說是舍近求遠。
汪與立這時候反駁道:“是以聖人設教,使人默識此心之靈,而存之於端莊靜一之中,以為窮理之本;使人知有眾理之妙,而窮之於學問思辨之際,以致儘心之功。巨細相涵,動靜交養,初未嘗有內外精粗之擇,及其真積力久,而豁然貫通焉,則亦有以知其渾然一致,而果無內外精粗之可言矣。”
汪與立的說法,就是典型的理學的“交融貫通之境”,也就是宋儒們總結出的境界法門,是知覺之心體在窮理、致知之後“心理合一”的證成。
此時此刻,反方辯手們已經不指望贏了,隻指望輸的不要這麼難看。
而眼見楊士奇用的“儘心論”這招似乎有點效果,反方辯手們也是跟著一擁而上。
高遜誌亦是開口道:“專務於內,從心求理,則物不儘;專務於外,從物窮理,則心不儘。物不儘,心不儘,皆是理不儘,故而必心物內外交融,達至於心理合一之境界。”
楊敬誠亦是打起精神來說道:“必其表裡精粗無所不儘,而又益推其類以通之,至於一日脫然而貫通焉,則於天下之物,皆有以究其義理精微之所極,而君子之聰睿,亦皆有以極其心之本體而無不儘矣。”
融會貫通之境,這個說法被反複提及,實際上就是宋儒認為當為學致知進至脫然貫通境界,知覺之心知與物之理則一體契合,故本心所具之靈昭明覺之知,不僅能夠究極天下之物的精微義理,也能夠究極此心體之量。
有點類似於“大自在”、“大圓滿”的意思。
胡儼亦是勉力說道:“不以一毫私意自蔽,不以一毫私欲自累,涵泳乎其所已知,敦篤乎其所已能,此皆存心之屬也。是以平居靜處,虛明洞達,固無毫發疑慮存於胸中.至於事至物來,則雖舉天下之物,或素所未嘗接於耳目思慮之間者,亦無不判然迎刃而解,仁義禮智信,種種天理,皆由此而證。”
張宇初這時候也開口了,既然涉及到心性,那正是他最近研究的心學所在,他更有發言權一些。
“孟子言良心,何不指其降衷之體宋儒概念裡的‘性體’)言之?而形容平旦之氣,似落於跡象,不知此即流行之命也。知此即為知命,猶之太虛何處不是生意?然不落土,則生機散漫,無所收拾。”
這就是繞開宋儒,回歸到孟子這裡,強調在先秦儒學的哲學體係中,“良心”和“平旦之氣”比“性”更為根本。
順著這個思路,姚廣孝亦是說道:“平旦之氣,其好惡與人相近也者幾希,此語即喜怒哀樂未發之體,未嘗不與聖人同,卻是靠他不得,蓋未經鍛煉,一逢事物,便霍然而散,不妨說‘工夫所至,即為本體’,儘心而得本體,有違先儒之論。”….
破題的思路,基本都是一致的。
既然反方辯手始終強調儘心而得本體的宋儒觀點,那就去先秦儒家的理論上找依據。
反正理論體係上,肯定是古代聖人的觀點,更加有權威性。
而在宋儒這裡,是強調有心體或性體之類的一先天本體,然後經由工夫,複其本體。
正方辯手們,就強調先儘心工夫,工夫精熟,心體流行自然條理分明,此為性體或者說本體的根本,在這個邏輯框架下,本體不再是一先天本體,而是工夫所至,心的一種良好狀態或屬性。
“不然!”
楊士奇固執道:“人生時浩然之氣,被那氣質混濁頹塌之氣所遮掩,這浩然之氣,乃是工夫後養得。”
解縉笑道:“浩然之氣本非固有,如何養得?與那昏濁頹塌之氣不過是一氣罷了,工夫則點鐵成金,不是將好氣來,換卻此氣去也。”
楊士奇堅持道:“人之一心,湛然虛明,如鑒之空,如衡之平,以為一身之主者,固其真體之本然。而喜怒憂懼,隨感而應,妍媸俯仰,因物賦形者,亦其用之所不能無者也。”
這裡就是分彆從體、用兩個方麵來論說人心,也是程朱理學對於人心的經典論斷。
從本體的一麵來講,認為人心本體、本真的一麵如明鑒一般純淨虛明,不染一物,又如衡器天平)一般公平公正,不著私意;但在發用的一麵,則認為人心不能不因“喜怒憂懼”、“妍媸俯仰”這些外在情緒表現出隨感而應、因物賦形的情感表達和價值判斷。
實際上,這也是程朱理學心性論與儘心論的根子了。
從理學對人心體用兩個方麵的闡發不難看出,人心不僅是知覺的主體,且作為知覺主體的人心本身具有德性色彩和善惡判斷。朱熹所謂人心不僅能知覺,而且有善惡,也就是“心有善惡,性無不善”.由於朱熹的人心在發用一麵既已體現為善惡兩方麵的道德屬性,因此從儘心論的角度來看,人的認識就不是純粹的認知問題了,而是心性的道德修養問題。
胡儼亦是說道:“人有是心,莫非全體,理有未窮,故其知有不儘,知有不儘,故其心之所發,必不能純於義理,而無雜乎物欲之私,雖欲勉強以致之,亦不可得而致矣。”
這裡就是說,程朱理學認為人心即便通過“儘心”的工夫,也並不能窮極事物之理,究其根本就是人心被私欲遮蔽,而私欲對於“儘心”是有極大危害的,僅會影響和阻礙“儘心”的進一步推進,也會對修身養性帶來直接影響,而朱熹的觀點則是人心一旦被私欲所蒙蔽,那麼就算想勉強“儘心”,也很難做到.換言之,“儘心”不是一個靠自身努力所能完全達成的認識過程,阻礙認識活動難以繼續推進的非是人自身之知識能力缺乏的問題,而是認識主體自身的道德修養問題,也就是人欲的問題。….
實際上,雙方激烈爭論的觀點,始終都是基於不同本體論派生出的心性論。
而宋儒以朱熹為代表的儘心論,正是其分彆天地之性與氣質之性的反映,根本上是理氣二元在心性論上的反映。
正方既然主張物質一元論,那麼自然反對有所謂天地之性與氣質之性之分彆,認為浩然之氣與昏濁頹塌之氣總是一氣,養得好則昏濁頹塌之氣變而為浩然之氣,養不好則浩然之氣變而為昏濁頹塌之氣。
所以,根子上這些心性論派生的說法,還是本體論上的爭端。
隻不過現在的問題在於,本體論可以用細胞學來實證,心性論卻不能,所以駁不倒反方。
薑星火靜靜地聽著他們的爭吵。
一場太學之會,眼見著就從上午,來到了中午。
明日高懸。
薑星火方才開口。
“所以,諸位都認為,儘心難以致良知?”
胡儼微微頷首應道:“然也,誠如伊川先生所言:良知良能,皆無所由,乃出於天,不係於人。”
反方辯手們,並沒有覺得胡儼的回答有什麼不妥。
“良知”是儘心論的一部分,屬於專有名詞。
該詞最早見於《孟子儘心上》“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而在宋儒的話語體係中,有進一步的引申含義,朱熹在作《孟子集注》時對“良知”這個詞的“良”作注時,用的事“本然之善”這四個字解釋。
呃,倒也不必一看朱熹做的注釋,就覺得夾雜私貨了。
實際上,朱熹確實縫合了不少東西,也自己為了理論上的邏輯自洽而夾雜了私貨,但至少在“良知”這個詞上,朱熹所注與孟子的原意基本上是一致的,即“良知”是一種先天的知覺,也就是孟子所謂不必思慮而能知覺的意思。
同樣,朱熹在注釋孔子那句“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時,寫的注釋是“生而知之者,氣質清明,義理昭著,不待學而知也”,這裡麵對於“知”的語境,跟之前是完全一致的。
但跟先秦儒家零散地提到良知或知不同,朱熹把這個詞跟之前所重點說的“敬”“誠”之類的一起提高了重要程度。
在朱熹這裡,良知是人生來就從天那裡繼承的東西,是天賦,是天灌注到人心中的東西。
換句話說,還是“天理人欲論”的基本觀點,是一脈相承的。
因此,“良知”在朱熹這裡會高頻率地出現,而且往往跟他的心性論綁定在一起。
朱熹在《大學章句》裡寫了“人心之靈莫不有知”,在《大學或問》中寫“人莫不有知”,在《孟子集注儘心章句上》對孟子“儘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進行注釋“心者,人之神明,所以具眾理而應萬事者也”.如此種種,不勝枚舉,都是良知的意思。
正因為這種廣泛使用,所以當薑星火提出“良知”的時候,根本就沒人反應過來有什麼問題。
薑星火看著高懸在天空中的太陽,額頭被陽光照射,已是沁出了幾滴汗珠。
——他有點煩了。
所以,薑星火決定早點結束這場太學之會,給予反方辯手們最後一擊。
“依我看來,經濟社會運行,不需要什麼仁義禮智信作為高高在上的約束,說到底,既然良知是與生俱來的,那就能使人知善知惡,能使人對自己的行為做出正確判斷,所以不管是解決儘心還是方才提到的道德,隻需要三個字就夠了,致良知。”39314798.
...
請記住本書首發域名:..bigeba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