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層塔中,隻有一身材微胖的老僧結跏趺坐。
那老僧在四下葳蕤光明裡,身影搖搖顫顫,似真似幻,其見蘇午走下第三層塔,便抬起耷拉著的眼皮,看了看蘇午頭頂那朵隻生一片花瓣的蓮花,乃出聲道:“留在此地,修我‘因明法說’,觀‘法相’而生無相,成十七地境,得菩薩果。”
蘇午聞聽那微胖的僧侶所言,麵露笑意,向其問道:“僧人今在十七地中的哪一地?”
“聞所成地。”微胖老僧合十答曰。
所謂‘十七地’,即是《瑜伽師地論》中提及的佛門十七種修行境界,而‘聞所成地’位列第十,最上之境乃是對應佛陀的‘無餘依地’,其下有第十六地‘有餘依地’、第十五地‘菩薩地’。
若依此十七地境界劃分,精蓮的佛門修行已在第十四地‘獨覺地’,已然‘業儘情空’、‘見思斷儘’。
此為‘地上佛’、‘身羅漢’之境界,所以精蓮被尊為‘精蓮化生大士’。
“我今又在哪一地?”蘇午臨近那僧侶身畔,居高臨下地向其問道。
微胖老僧仰頭去觀蘇午麵容,卻隻看到一片模糊性光,在那於他眼前始終隔著一層的性光裡,陡然生出了一輪圓融赤日——
老僧垂下頭去,身軀一下子化作了光塵,變作‘因明學說’、‘法相法門’的一個個梵文秘意,流向蘇午腦頂隻結一片花瓣的蓮花,那朵蓮花在這諸多梵文精要的聚集灌輸之下,登時又開出第二瓣蓮花!
漫漫光塵裡,跟著響起老僧的聲音:“尊者這是第十三地了,至‘聲聞地’,初見‘四諦’、預入‘聖道法流’……”
光塵無聲消散去。
黑暗角落裡,又顯出一級一級的階梯。
蘇午從大雁塔一層越往上走,臨近四層之際,那種自身並非是在往塔頂上去,而是往塔底下去的感覺越來越濃重,在他踏上往第四層塔去的階梯之時,晦暗的寶塔內部一下子被粼粼波光映亮了——
四下裡,哪裡還有甚麼築土磚牆建築的影子?
哪裡還是甚麼大雁塔內?
他頭頂上鐘乳玉髓懸立,凸出尖角,漆黑山岩在水光映照下閃爍著如同筋紋般的金光,而那粼粼水光,卻來自於他的身畔——彼處正有一道地下河不徐不疾地向前流淌著。
周圍沒有甚麼光源,那河水本就生著點點靈光。
這地下河裡,‘慧光’閃爍,‘法性’流轉,似是自一證悟空性的僧侶性魂間流瀉出來的法性長河一般!
臨近這法性長河,蘇午頭頂生出兩瓣蓮花的性光,都搖搖顫顫,似要隨水漂流去!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
這法性河,一路往下去,我竟真是越走越至大雁塔底部了……”蘇午搖了搖頭,眉心豎眼悄然張開,他頭頂的蓮台性光就此不再搖顫。….
他轉身朝身後看去,往法性河的源流看去——隻見彼處圓融佛光裡,十層大雁塔聳立於佛光中,塔壁如水晶般晶瑩剔透,十層塔內景象,儘在他眼中呈現——此時,正有一梵地僧從第八層塔走上第九層塔,那梵地僧頭頂同樣頂著一朵蓮台,蓮台周遭已生七朵蓮瓣。
蘇午忽然看到那正往上去的梵地僧頭頂七瓣蓮台,他自己頭頂的兩瓣蓮台便倏忽轉作烏黑色,好似與那梵地僧頭頂白玉蓮台相互印證一般,一黑一白,一為‘佛諦’,一為‘佛敵’。
那個梵地僧,應當就是金剛智的得意弟子‘不空’了。
隻看大雁塔中景象,亦能知曉‘不空’如今成就,已經遠遠超過‘金剛智’,青出於藍勝於藍,也怪不得金剛智視不空為自己最得意弟子,拜見宮中聖人之時,都要將這個得意弟子帶在身旁。
蘇午如是思索了一陣,也未逆河而上,再回到那大雁塔內,他直接順河而下,一路往法性河下遊而去。
他隨著法性河往下走了一陣,便在一處河灣處看見了一堆熊熊燃燒的火,一身形乾瘦如骷髏的僧侶正盤坐在火中,受烈火沐浴全身,眉毛胡須上仍然結滿了冰霜。
骨瘦如柴的僧侶以雙手搓著周身各處,口中不斷念叨著:“好冷,好冷,好冷……”
蘇午徑直走過去,看了看那僧座下火焰,他念頭一轉,頭頂兩瓣黑蓮之中,陡然飛出一尊纏繞著紅綢帶的骷髏尊!
屍林怙主雙臂擺動,一下挾持起盤踞與火中的乾瘦僧侶,將他緊緊抱在自己如今懷中,凜冽荒寂的死氣詭韻順著屍林怙主的眼眶、鼻孔、耳孔、口齒間,滾滾流瀉入乾瘦僧侶的眼耳口鼻之間!
乾瘦僧侶頓時不再哆嗦,又開始撕扯衣服,狂叫起來:“熱!熱!熱!”
“冷即是熱,熱即是冷。
色不異空,空不異色,受想行識,亦複如是。”蘇午瞥了那狂叫掙紮的乾瘦僧侶一眼,隻覺得對方事多,念禱過幾句經文以後,便對起斥責出聲,“冷冷熱熱,不過色界空幻觸感而已!
你亦不過是一重幻相而已!
你寂滅罷!”
嗡!
滾滾死寂詭韻充塞滿了乾瘦僧侶全身,於蘇午一言落下之際,這乾瘦僧侶頓時被屍林怙主雙臂抱殺,直接於屍林怙主懷中淪滅,化作一個個梵文,競相流向蘇午頭頂性光,結成第三瓣黑色蓮花!
隨後,蘇午繼續沿河朝下走。
他未走出多遠,又遇著烹煮一鍋清水,卻稱清水是龍肉湯羹的和尚、瞎眼的和尚、死去的和尚……
蘇午以種種護法尊化相,一一令諸僧寂滅以後,再往下走,便遇著了金甲的夜叉神靈、呈忿怒相的四大天王,及至佛門諸般護法珈藍。其將諸般護法珈藍一一挫滅,便臨近了法性河的儘頭。
兩扇漆黑小門豎立在法性河儘頭上,蘇午想要推開那兩扇小門,便必須踏足這道閃爍著燦爛慧光的法性河。….
他停在岸邊,觀察著那兩扇鑲在山壁間的漆黑小門,越看越覺得這兩扇門的形製,與金剛智所居住的住持禪房一模一樣,連門上斑駁的漆痕、歲月留下的劃印,都與住持禪房的兩扇門一模一樣,分毫不差。
“推開此門,或能見到玄奘?”
蘇午如是想著,終於涉足法性河中。
靜靜流淌的河水一瞬間好似高過了他的頭頂,不斷衝刷著他頭頂那朵九瓣蓮台,但那九瓣蓮花好似就是由黑墨塑成的,任憑熠熠生輝的法性長河衝刷,都難衝刷去其上濃重無比的黑色。
長河衝刷良久,未有分毫收效。
河中響起了惋惜的歎息聲。
蘇午轉身朝長河源頭處的大雁塔望去,隻見‘不空’當下亦走上了第十層塔,第十層塔已是塔頂,但不空卻在十層塔中發現一道道虛空的階梯,他步上虛空階梯,一瞬間就有漫漫法性長河朝他彙集而去。
受法性長河灌頂的瞬間,不空似有所感,頭頂著九瓣白玉蓮台,向彼處的蘇午看去。
他甚麼都未曾看到。
蘇午推開那兩扇漆黑木門,走入門中——
住持禪房內,燭火隨風搖曳,已越發微弱,即將熄滅。形容枯槁的老僧躺在窄小的木床上,眼窩深陷、顴骨高聳,完全是一副病入膏肓的樣子。
但他不時睜開眼目,眼中慧光依舊澄澈,如同倒映星光的漫漫長河水。
此時,蘇午站在房間角落裡,觀察著床榻上的玄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