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說完,殿上眾人的心思便百轉千回,各有了盤算。
陳國公先前的憤慨,到這刻轉化成了悲憫,他望了李臣簡一眼,心下動容,知道這位兄弟所做的一切,是為了成全自己。
楚國公的勝券在握忽然變成了措手不及,他沒想到李臣簡會順勢而為,因為再多的狡辯在證據麵前都顯得無力,就此認罪,反倒能將罪責減輕到最低。畢竟陷害兄弟,總比謀逆罪輕。
李臣簡長出了一口氣,緩聲道“大約官家想不明白,為何我要這麼做,因為我記恨三哥。三年前我在軍中受人冷箭,險些喪命,我的人拿住了那個生兵,深挖下去,才知道他出自豐州天德軍帳下。恰好那生兵入了息州軍、恰好那日全軍練兵、恰好箭矢射偏、恰好射中了我,太多的巧合,以至於這頑疾纏綿了多年,至今沒有痊愈。”他說著,轉頭望向楚國公,臉上浮起了一絲冷笑,“猶記得開蒙時起,我們四兄弟就在一處習學,連夫子都說,我與三哥的字跡有六七分相似。既然如此相似,為什麼不善加利用?隻是多年沒有再見三哥寫‘敕’字了,不知臨摹得像不像,若是三哥願意,便現寫一個給我看看吧,也好讓我解了這個心結。”
楚國公心頭大震,不得不承認,他實在是厲害,三言兩語給了自己轉圜的餘地,若是臨摹得不像,那麼構陷失敗,罪又輕三分。若是臨摹得像……反推回去,這字究竟是誰寫的,就有待考量了——
李臣簡既然能臨摹李禹簡,李禹簡就不能臨摹李臣簡麼?
所以他隻好顧左右而言他,愴然道“四郎,我實在沒想到,你竟會因遇襲那事遷怒我到今日。我們雖不是同父所出,但也是至親手足,我怎麼會對你下那樣的狠手!兩軍人馬調動本來就是常事,難道因那個生兵在豐州參過軍,就能斷定一切是受我指使麼?”
李臣簡漠然調開了視線,“三哥,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無需推搪。我走到今日是我技不如人,於你我是沒有什麼可說的,我隻是自覺對不起官家,也對不起故去的父親。”邊說邊撩袍跪了下來,向官家泥首下去,悲聲道,“忌浮有罪,一念之差鑄成大錯,如今說什麼都晚了,甘願受罰,請官家聖裁。”
官家難掩失望,既恨且怒地指著他,恨聲道“孽障,枉費了朕對你的信任與栽培!如今竟做出這等蠢事來……”
正要發落,陳國公忙在一旁跪地頓首下去,切切道“官家……求官家看在他年輕不知事的份上,網開一麵吧!當年的案子沒能有個結果,那生兵押解在獄中時莫名自儘了,以至到今日都未有人還他一個公道,他心裡鬱結難解,這才做出糊塗事來。官家,法度之外還有人情啊官家……我們兄弟四個如今隻剩三人,請官家瞧在死去的六叔份上,法外開恩吧!”
可官家的怒火卻愈發高漲起來,踹了陳國公一腳道“虧你還知道四兄弟隻剩三人,隻剩三人你們還手足相殘!”
楚國公眼下卻有些騎虎難下,要是也替他說上兩句開脫的話,恐怕定不得重罪,但若是不說,似乎又不符合兄友弟恭的規範,左思右想,最後拱手道“官家息怒,這件事是因四郎誤會臣而起,雖說他這樣行徑已經觸犯國法,但臣不能看著兄弟萬劫不複……還請官家容情,留四郎一條性命。”
隻求留一條性命,果然是兄弟情深得很呢。
李臣簡輕捺了下唇角,心知已經儘了人事,最後就隻剩聽天命了。若是官家還不願意這場爭儲風波愈演愈烈,那麼活下來是無虞的,隻要活著,順理成章地退出爭鬥,這上京的風雲大可讓陳國公和楚國公去攪動——
有時候等待也是一門學問,隻要運用得好,便可無驚無險笑到最後。
官家思量再三,終於還是做了定奪,咬牙道“若不瞧著你父親的麵子,你今日便活不成了。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魏國公府原係梁王府,府上還奉養著胡貴太妃與梁王妃,府邸暫且保留。褫奪魏國公爵位食邑,貶為庶人,著令圈禁西角門子,若無赦免,永世不得踏出禁地一步。”
官家說完便拂袖而去,剩下幾家歡喜幾家愁,再也沒有什麼可掩飾的了。
楚國公對這結果還算滿意,一個庶人,已經完全喪失了競爭皇位的資格,就算活著也等同廢人了,遂輕蔑地瞥了李臣簡一眼,嘲諷道“四郎,如今除了這父輩賦予的名字,你果真什麼都不剩了。”
閣內侍立的馬行方揚手一揮,幾個殿前緹騎入內來欲押解李臣簡,被陳國公攔住了。
“還請馬指揮容我與四弟說幾句話。”
陳國公畢竟沒有牽扯進這件事裡來,馬行方不得不讓他幾分麵子,便道“還請公爺長話短說,末將奉命行事,不敢違抗聖命。”
陳國公並不理會他,攙起李臣簡道“你放心,家裡自有大哥照應,不會出任何閃失的。隻是你自己,一定要好好保重……”邊說邊用力握了握他的手,雙眼灼灼望住他,千言萬語隻在這一握裡,意思是讓他暫且忍耐,將來必有重見天日的時候。
李臣簡微微笑了笑,“大哥替我帶話給我夫人,讓她不必掛心,好生侍奉家中長輩。”
陳國公道好,眼睜睜看著緹騎將他押出了秘閣,一行人執著火把,身影漸漸淹沒進漆黑的夜色裡。
這冬日,西角門子會是怎樣的寒冷,誰知道呢。一向養尊處優的貴胄,即便在苦寒的軍中也少不得人伺候,如今獨自被關進那個去處,恐怕無異於一場酷刑吧!
陳國公返回府邸,料想雲畔應當在府裡候著,果然進門便聽門房回稟,說魏國公夫人來了。
他點了點頭,腳步沉重地走進園子,剛邁上木廊,就見雲畔和惠存迎了上來,急切地問“大哥,我家公爺怎麼樣了?”
陳國公歎了口氣,“被褫奪了封號,幽禁在角門子裡了。”
雲畔哦了聲,人木木地,半晌才自言自語“隻要活著就好……活著就好……”
她的眼淚大顆大顆滾落下來,敬夫人瞧著心裡也不好受,忙和惠存一起攙她坐回圈椅裡。
向序上前拱了拱手,“公爺,這件事能壓下來,想必很廢了一番周折吧!”
陳國公垂著眼,慢慢頷首,將事情經過都說了一遍,末了道“難為忌浮,他一向為我籌謀,可我卻從來不能為他做什麼。”
雲畔仔細聽了,其實心裡還是有些存疑的,但眼下不便說什麼,料著他既然會認下,必定有他的深意。
原本這小小的“敕”字,已經夠得上一個謀逆的罪名了,哪裡隻是圈禁這麼簡單。她抬眼望了望陳國公,他臉上的痛惜倒是真真切切的,她便開始思量,也許李臣簡要的,就是這樣的結果。
可是如今人被關進了那個曆代圈禁皇族的地方,西角門子……她從來不曾設想過,有朝一日光風霽月的魏國公,會與那個逼狹的地方產生聯係。
她心酸難言,低頭掖了掖淚道“那地方恐怕艱難得很,不知有沒有炭盆,有沒有棉被。”
陳國公道“弟妹放心,我明日一早就托人與解差通個氣,往裡頭送些日常用度。”
雲畔順勢道“多謝大哥了。我們公爺對大哥的心,天地可鑒,如今出了這樣的差池,還請大哥顧念。我是婦道人家,實在不知應該怎麼辦,我想著他身子不好,在家時就常犯咳嗽,現在一個人在裡頭……”
陳國公垂首歎了口氣,“我知道弟妹著急,但目下也隻有暫且按捺。官家才下的令,短時間內怕是不會更改的,且再容我些時間,過陣子想法兒,哪怕是換個看押的地方也好。”
雲畔隻得應了,又說了幾句話,站起身道“我們叨擾了半日,阿嫂身子沉,竟還這樣陪著我,叫我怪過意不去的。我們這就回去了,若是還有什麼商議的,明日再來勞煩大哥和嫂子。”說罷領著惠存納個福,從陳國公府辭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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