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桃花鼓!
大廳的前方似乎還有甬道,還有許多房間。小桃又往前走了走,看不見路終究會通向哪裡,而且前方幽深,似乎還有好長的一截。小桃立在原處想了想,轉身向來時的路返了回去。
小桃拾階而上,到了閣樓裡,把門關上。抽屜和書櫃都恢複了原樣。小桃掩了掩砰砰跳的心,看看四下還是沒人,又把袖中的章子拿出來反複看了看,終於辨認出了上麵的字,卻心跳得更加猛烈,手心緊緊攥著章子用袖子掩著,走下了閣樓,回到自己的房間,鎖進了床邊的小妝奩盒裡。
小桃坐定,這才緩過了剛才一直緊繃的心,肚子卻一陣一陣抽疼起來。不多時,腿間一熱,裙子都濕了。小桃捂著肚子痛苦地喊著“青青!”
青青衝了進來,一身淺藕色衣裙的小桃裙子上全是汙穢,青青哪見過這陣勢,趕忙又衝外麵大聲喊著“來人哪,快來人哪。”
幾個年紀大的婦人進來,看小桃的情形,知道是要生了。李煜之前已經在紫竹台安排了產婆以備不時之需。此刻忙有人去通知產婆,打熱水的打熱水,燒炭盆的燒炭盆,忙得不亦樂乎。
小桃從不知道生孩子是這麼痛苦的事,那一陣陣尖利的疼痛像要把她整個人撕裂般,疼得顧不上喘氣,顧不上呼吸,甚至顧不上思考,隻有一陣緊似一陣銳利的疼。可肚子裡那個小家夥卻偏偏不肯好好合作,已經從下午折騰到掌燈,小桃早已全身大汗淋漓到虛脫,孩子還是生不下來。
產婆的臉也有些發白,低聲吩咐著“快進宮請禦醫來吧,這怕是難產了。”下人趕緊跑出去駕著車進了宮。
小桃感覺在迷離的晃晃悠悠中過了許久。似乎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夢裡是一樹一樹鮮豔的桃花,而她穿著鮮紅的嫁衣在紛飛飄落的桃花瓣中像一隻輕盈的燕子般舞著,旋著。夢裡的她,沒有疼痛,沒有辛勞。而故去已久的娘就那麼在桃樹下看著她微微笑著。
小桃開心地衝娘跑過去,卻每次要跑到跟前,娘就不見了。小桃急得直想哭,一個激靈,便醒了過來。
四周是昏暗的燭光,想來是夜深了,靜悄悄的都沒有什麼動靜。小桃睜開眼緩緩四處看了看,一個女子正坐在她床邊握著她的手眼淚不住,看小桃睜眼,才麵露驚喜“你終於醒了,嚇死我了。”
小桃半晌才用力憋足氣說出一句話“窅娘,你怎麼出來了?孩子呢?”
“還說呢。你真是嚇死人,生個孩子都驚動了半個金陵的人。昨晚陛下派了十幾個禦醫給你連夜就診才保住了你和孩子。孩子好著呢,小臉粉嘟嘟的可好玩了。”窅娘說著抹了抹眼淚站了起來連哭帶笑道,“我這就抱給你看看。”
小桃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已經睡了一天了。窅娘抱了一個大紅的繈褓過來,小桃用力撐起身子,看向那個小小的、軟軟的生命。隻一眼,小桃的眼淚就不禁流了下來,所有受得罪,都值了。小桃用力把孩子圈進了自己的懷裡。這是她的孩子,是她的孩子啊。她費儘千辛萬苦保護好、生下來的孩子。小桃把自己的唇輕輕貼在了孩子嫩嫩的臉上,眼淚肆意,從此她有最愛的人,她不再是孤苦一人。
小桃伸手摸了摸,是個男孩。心中更是一喜。細細端詳著孩子的臉龐,還太小,看不出相貌的端倪。小桃的心,忽然就飛到了長江北岸那個人的身旁。孩子會長得像他嗎?如果有一天,他見到了他的孩子,會是什麼情境?小桃想到這裡,心就跳突不安。
有了孩子,小桃忽然覺得人生全都不一樣了。以前,她的心空蕩蕩的,輕飄飄的。可現在看著那個軟軟嫩嫩的小東西,看著他咧嘴笑,看著他撇嘴哭,看著他嘬奶,都是她的全部。對趙光義的所有思念,見到了眼前的孩子,就全都釋然了。孩子在身邊,就好像他在身邊。
小桃給孩子取名“遠”,沒有取字。平日就喚小名“寅兒”,因為孩子是寅時生的。窅娘曾經打趣小桃幸虧是寅時生的,這要是醜時生的,還叫“醜兒”不成?
小桃一本正經道“你說對了,就衝我生他差點沒了命,我也得讓他記著幾時生的。”
流光催人老。開寶四年十月,宋滅了南漢,屯兵漢陽。與南唐毗鄰相對。至此,南唐的南麵、西麵都是宋朝的地盤,東邊吳越,北邊是長江天險。李煜陷入了真正的恐慌。南麵陸地多,沒了地勢的優勢,宋軍很容易從南麵攻進來。看著地圖四周越來越龐大的宋朝地盤,而南唐像被圈住的籠中之鳥。祁正修當年百穀峽一戰換得的和平,不知道還能維持多久。
祁正修一直沒有回來。他麾下的龍翔軍更加龐大。南唐的水軍防線,從常州一直綿延到了皖口,皖口守將林仁肇也是勇猛之將,將南唐北麵的長江防線守得固若金湯。但祁正修和小桃的書信往來卻頻繁了許多,自從有了孩子,祁正修每封書信都會細細詢問寅兒的情況,動輒就是幾頁。而小桃的回信也常常是厚厚的一遝,從寅兒學步到牙牙學語,都事無巨細地和祁正修說著。
小桃官妓的身份依舊,花月坊的事還需她操持。但花月坊是斷不能讓寅兒去的,一則小桃有子的情況不宜讓人知道;二則花月坊那種地方也不該讓孩子沾染。所以小桃一直住在紫竹台,隔三差五去花月坊照應。李煜也派兵把紫竹台看得嚴實,時不時地還會出宮來紫竹台看看寅兒和小桃,有時也帶著窅娘。
寅兒已經虛歲四歲,也開始了淘氣。整天東跑西顛,青青追在他屁股後麵都趕不及。寅兒的話也不少,看府裡的下人有時帶著小孩子,寅兒也湊過去和小孩玩。玩過之後便繞著小桃問個不停“娘,他們都有爹和娘,我爹呢?”“娘,爹怎麼還不回來?”“娘,爹長什麼樣子?”“他們說爹是大將軍,是不是啊?”
小桃不知道怎麼回答,逼急了就拿著祁正修的信給他看“這是你爹寫的信,你自己看。”
寅兒撇撇嘴,把信紙橫拿倒拿一個字都不認識,就開始哇哇哭“爹不要寅兒了”
小桃哄來哄去也哄不好,隻好說道“那娘教你識字,認了字就能看到爹和寅兒說了什麼,好不好?”
寅兒抹著鼻涕笑著答應了。開始跟著小桃學認字。寅兒很聰明,悟性極高,一個字小桃教著認幾次就會了,簡單的甚至還能小手在地上劃拉著寫出來。每學幾個字就跑去扒拉祁正修的信,看來看去還是不認識幾個字,就又吭哧吭哧跑去找小桃學認字,動力十足。
又入了冬,江南的第一場雪很大,下在地上還積了起來,沒有像往年那樣落地即化。一大早小桃去了花月坊,又入了一批新酒她要去看看。青青帶著寅兒在地上走著,寅兒賣弄地拿起一根枯樹枝,在雪地上劃著“這是兒字,這是大字”
“這是遠字,是我的名字。”寅兒用力地劃拉完遠字,正要和青青說話,猛一抬頭,麵前不知道什麼時候站了一個男人。那男人霜白色的衣袍,外麵罩了一間件錦鼠毛的披風,頭發用白玉冠挽著,一臉的溫和,就那麼長身玉立站在那裡。
寅兒歪著腦袋打量了半天,噘嘴問道“你是誰?”
男人淺淺笑了“你又是誰?”說完也細細看著寅兒。寅兒的眉眼很像小桃,十分秀氣,眸子裡閃亮亮的,讓人看了心就不禁隨著那眸子沉了進去。而下巴和嘴巴,卻有幾分像趙光義,有著男孩子特有的棱角和堅毅。
寅兒用樹枝戳著地上那個“遠”字“喏,這是我名字,你認識嗎?”
男人唇角揚了起來“遠?”寅兒認真點頭,男人接著問“那你姓什麼?”隻是這句話問的卻少了絲底氣,有些猶豫,又有些微微的掙紮。
“我姓祁。”寅兒大聲說著,小腦袋向上揚著。
男人臉上全部舒展開來,好像雪中盈盈綻開的春天,看著寅兒聲音更加柔和“那你會寫嗎?”
寅兒拿著樹枝在地上劃拉著,祁字對他來說有些難了,他可以學了他的姓,所以認識,但寫不來,勾畫了半晌,懊惱地把樹枝扔到了地上“不寫了。”想了想抬眸看向祁正修,“你叫什麼?”
祁正修蹲了下來,撿起寅兒扔下的樹枝,在雪地上一筆一劃寫著。寅兒念叨著“祁正”修他還不認識,讀不出來。
“修。”祁正修溫溫地補充著。
祁正修?寅兒瞪大了眼睛,把祁正修上上下下都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然後極為不確定地伸出小手指著祁正修“你是我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