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誌平覺得自己重新找到做人的樂趣!
或許也重新贏得尊嚴、贏得了權力!他像一名古董鑒定專家,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可以報出一條線索的價值,高低全憑他說了算。價值高佐佐木石根的賞格就高,價值低當然賞格也低,最可怕的是沒價值,不但領不了賞保不齊挨頓罵。所以,各路探子們漸漸發現,這個叛徒有成為皇帝身邊大太監的趨勢。
不拍馬屁,辛辛苦苦收集來的情報根本就到不了佐佐木石根眼前!豈不是瞎子點燈——白費蠟!尤其各路漢奸,他們的報告要存檔得翻譯成日文,不找張誌平找誰。所以,如今的張誌平得意著呐!
現成的例子,混跡於上海灘多年的郭清可算江湖老油條,連鳩山壽行都給三分麵子。如今不也主動請客?而且態度極好,安排的也相當用心。久違的奉承令張誌平飄了大半個晚上。其實,骨子裡他看不起郭清,既沒有品味也沒有追求,與牛馬羊沒區彆。
但身邊都是日本人,是主子,走狗不可能有資格與主人開懷暢談。寂寞啊,寂寞,寂寞難耐啊!難得郭清肯奉承,而且郭清沒有江湖氣,精明乾練言語也體麵,比滿嘴噴糞的段文軒好多啦。因此張誌平才懷著屈尊紆貴的心情,答應出來吃飯。
此刻月色佳、酒意濃、茶香氤氳,張誌平搖著湘妃竹折扇,很想拽文白話一番,顯露顯露文人墨客的酸氣。可惜郭清檔次太低,恐怕理解不了雅趣。但除了他還有誰聽。張誌平心有不甘,卻也興致勃勃指著天井道
“今晚的月色,頗有蘇軾筆下氣象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閒人如吾兩人者耳。郭先生,你我也算亂世中兩個閒人啊,嗬嗬!”
以蘇軾比自己,張誌平特自豪;但看看一臉懵懂的郭清,感覺他距離張懷民比地球距離太陽還遠,浪費了自己的情懷,頓時特遺憾。坐在對麵的郭清眯縫著小眼睛隻是笑,並不迎合。老百姓有句話,咬人的狗不露齒,好叫的鳥不上膘。
郭清就屬此列,永遠蔫巴巴的,但門檻精算盤快,小眼睛錚亮嘴巴子溜嚴,沒人敢輕易得罪。要不然他抽冷子上去,吭哧一口,保證連皮帶肉扯下一大塊。其實,他同樣瞧不起張誌平,挨打受罵的日子才過去幾天,就抖起窮酸氣來?
不過,郭清會做人,一頓飯而已。隻要張誌平把他的報告勤往佐佐木石根案頭上擺,一切都是小事。
從飯店出來直接回住處,已經快半夜啦。肚子裡酒精鬨妖,張誌平益發興奮,一路品評月色,暢想古往今來的名句,猜測古人的情懷,感覺情不能已。到家後輕飄飄跑到二樓臥室,吉永貞子穿著睡衣,靠在床頭看文件,見他進來不由得莞爾一笑。笑容不遜外麵的月色,春意盎然!
心神激蕩的張誌平鬱悶依已久,積攢在胸中的複雜情感洶湧澎湃,不可遏製,他突然想儘情抒發一下。衝樓下喊一聲
“備筆墨。”
然後回頭對吉永貞子會心一笑,甩了外套道
“我給你寫一幅字。”
樓下工作室,有常備的紙墨筆硯,張誌平閒暇時很喜歡玩玩。過去他喜歡以此標榜自己的不同流俗,現在則純屬消磨時間。仆人不一會就給送來,吉永貞子也來了興致,光腳跑過來觀瞧。張誌平關掉電燈,一把拉開窗簾,清光如水頓時傾滿臥室!
他和吉永貞子沐浴在空明的月光中,如《小石潭》中的魚兒
“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遊無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動;俶爾遠逝,往來翕忽。似與遊者相樂。”窮酸文人總能把平淡的生活弄出奇趣,吉永貞子也被眼前的景色陶醉,忘情地摟著張誌平,也不用音樂就跳起舞來。
緩緩地旋轉中張誌平閉上眼睛,劉平平輕盈的倩影一下子出現在腦海,導致他誤以為懷中還是妻子,習慣性地撫撫對方後背。摸到的卻是勁道十足的肌肉條,手感嚴重不佳。也不能怪吉永貞子,她功夫高手。唉!昔人已乘黃鶴去!張誌平心中感慨,頓時不淡定啦!
推開吉永貞子打開電燈,來到書桌前麵對雪白的宣紙,提筆蘸墨懸腕,略一沉思筆走龍蛇
楊花落儘子規啼,
聞道龍標過五溪。
我寄愁心與明月,
隨君直到夜郎西。
一手相當漂亮的柳體!可惜字如其人,缺少筋骨,缺少力道,缺少滄桑!當然他並不這樣認為,寫完丟了毛筆,不無得意地摟著吉永貞子端詳,略通文墨的吉永貞子臉上露出崇拜的表情。
傻乎乎的吉永貞子簡單以為,張誌平此舉純屬顯擺,為了討好她才寫李白的這首詩。其實她錯啦,自以為重新獲得做人樂趣的張誌平,在與過去告彆、惜彆、淚彆,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麵對現實,他突然覺得自己開悟,能夠領會冥冥之中蘊藏的哲理。
何苦留戀不堪回首的過去!儘管自己以一顆浸滿血淚的真誠之心,付出巨大的努力,去追求美好的人生理想,可“錦瑟無端五十弦”,如玉的歲月、如珠的年華,值得珍惜之時卻等閒而過。如今生離死彆、抱負難展、功業未建……,幡然醒悟之日已風光不再。且樂生前一杯酒,何須身後千載名。
寫唐詩送彆過去,也順便擁抱現在和未來,可惜吉永貞子同樣不懂。張誌平基本滿意眼下的生活,雖然吉永貞子是日本女人,但打打殺殺的職業使之缺少溫柔,偶爾流露的猙獰也令人膽寒,不過總體上來講還不錯,年輕貌美收入不菲,值得擁有。張誌平輕輕攬著她肩頭,就像把握自己的人生一般。
內心的激情已經熊熊燃燒,沉浸在莫名歡喜中的兩人,已經迷迷糊糊,正待共同演奏交響樂,冷不防被敲門聲驚醒!正做好夢聽狗咬,掃興!張誌平不悅地抬頭,頓時如墜地獄中,渾身不住地打激靈!房門根本沒關,門口站著惡魔般的鬆井義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