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盯著兩名陌生的男子,很不耐煩地問道。他沒有打開最外麵的鐵柵欄。隔著欄杆的間隙,他瞪大因衰老而變得渾濁不清的眼珠,脖子猛往前伸,提起手上的油燈,想看清攪擾了自己好夢的不速之客是誰。
“我們是您家三小姐的朋友。”阿爾斐傑洛向他送上虔誠的笑意,“有一陣子沒見到嘉西婭·埃斯波魯蒂小姐了,想向老人家您打聽一下她的動向。真希望她不是故意躲著我們。”
阿爾斐傑洛的解釋反而讓老管家困惑起來。
“開這種玩笑未免太過分了。整個錫耶納的人都知道埃斯波魯蒂家的嘉西婭小姐從不和陌生的男人來往。我從沒見過你們,更不記得小姐有像二位這樣的朋友。她是這世上最純淨的人。你們該不會垂涎嘉西婭小姐的美貌,找借口上門騷擾吧?”
“原來如此。對於努力地維護侍奉多年的女主人清白這一點,雖然很令我感動……但,”阿爾斐傑洛打量著老管家,“我要找的那個女人經常和幾個男人結伴到東南角的德洛卡伯爵家宅,這樣的事你該不會不知道吧?那城堡裡的陌生男人可是多了去了。她的私生活真的沒有一點問題嗎?”
“你你,可彆太過分了啊!我雖然早已人老珠黃,但我知道深夜拜訪的客人招待不得,為你們開門已經很大方了。一過來就對我問東問西的,一定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目的吧?埃斯波魯蒂家可不是好惹的,我隨便跟警衛說句話就夠你們受的!如果再胡攪蠻纏……”
老管家斥責著阿爾斐傑洛,氣得胡子也歪了。雖然他也明白這男人所言不虛,但是對於出言侮辱嘉西婭小姐名聲的狂徒,必須給與嚴厲的駁斥。蘇洛見狀,伸手拉住阿爾斐傑洛的胳膊,想勸他改日再來,卻被阿爾斐傑洛反手握住了伸出去的手。
“我來當然是有目的的。但我的目的沒什麼見不得人的,就是要你如實地回答我。嘉西婭·埃斯波魯蒂最近到底去哪了呢?”
阿爾斐傑洛鬆開握著蘇洛的手,透過鐵欄,把雙掌放在管家的肩頭,強行要求他看著自己。控製住管家的雙手,右手背上有一個發著暗黑光芒的魔法陣,中央的圖形是三角。
“嘉西婭小姐已經快三周沒回過家了。伯爵和夫人都很擔心。”
前一刻還疾言厲色的管家突然像變了個人似的,以流暢的語速回答了阿爾斐傑洛的問話,態度極其配合。
“她和以前有什麼不同嗎?”
“有。性情變了。比以前那個一看到男孩子就臉紅的羞澀的少女活潑多了,也開放多了。我是看著她長大的,她的任何細微變化都瞞不過我。我時常覺得嘉西婭小姐和小時候不一樣了。就像……”
“變了一個人?”阿爾斐傑洛引導著他說下去。
“對。”管家突然又想起了什麼,盯著紅發男子的眼睛說道,“快三個星期沒有回家,彆人都說她跟男人私奔了。但我說這絕對是不可原諒的誹謗。嘉西婭小姐今年都二十八歲了,她的兩個姐姐早就成家生子,可她卻從來沒有要出嫁的意思。比可隆米尼家你們知道嗎?他家的宅邸就坐落於田野廣場。我們兩家原來是有親事的。那是十年前的事了。比可隆米尼家的次男曾與嘉西婭小姐訂婚。雙方家境相當,郎才女貌,情投意合。在初次見麵以後,就決定對方是自己畢生所求的那個人。本來可以成就一段美好的姻緣,直到有一天嘉西亞小姐突然變卦,拒不出嫁。誰都沒想到會變成這樣。伯爵和夫人為了小女兒的婚事操透了心,介紹了許多門當戶對的貴公子給她認識,但她卻以絕食及夜不歸宿反抗父母的命令。也不知道她用了什麼方法保養,快三十歲的嘉西婭小姐看起來還是十八|九歲、那個楚楚可憐的少女的模樣……”
聽到這裡基本就差不多了,也沒有繼續問下去的必要了。阿爾斐傑洛放開管家,解除以眼對眼的狀態,對蘇洛使了個離開的眼色。
提著油燈的管家安靜地站在原地,在他身前是無人的空曠街道。確認剛才的敲門聲應該隻是幻聽的管家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前不久和阿爾斐傑洛對話時氣憤的情緒也好,被施加了催眠後的那種不協調感也好,還是站在鐵柵欄外的那兩個男人的身影,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遠離埃斯波魯蒂家的宅子後,蘇洛立刻截住了阿爾斐傑洛的去路。二人在漆黑無人的小巷對質著。
“你剛才催眠了那個管家。”
“必要的手段罷了。眼看調查好不容易有了絲起色,你也不想再陷到僵局裡去吧?”
阿爾斐傑洛的解釋似乎有那麼點道理,因此蘇洛不禁皺起了眉頭,為自己的立場產生了動搖而感到不滿。
為了使蘇洛徹底安心,阿爾斐傑洛於是繼續說,“放心吧,我下手有分寸,用的隻是最簡單的暗示,對大腦的影響僅是淺層,不會留下後遺症的。一覺睡醒後,那個老人就會想起來的。”
蘇洛雖然還是有些介意阿爾斐傑洛的手段,但這時候也隻能接受了。阿爾斐傑洛短短地歎息了一下,紫羅蘭色的眼睛凝視著他。
“現在,蘇洛,你有什麼看法?”
聽到意料之內的問題,蘇洛灰綠色的眼神裡似乎帶上了一股涼涼的通徹力。
“毛裡奇奧·帕濟利佐,菲利普·德洛卡,卡薩珀·隆巴迪,亞力山卓·蓋洛,嘉西婭·埃斯波魯蒂,那五人都在前幾周離開了本城,絕不是偶然的事件。他們經常結伴同行,聚集在菲利普·德洛卡的城堡,一呆就是好多天,閉門不出。性格和愛好都或多或少在近十年前發生了轉變……很少回家,很少吃飯,抗拒結婚,容貌衰老得比一般人慢……實話實說,我覺得答案已經呼之欲出了。”
阿爾斐傑洛點了點頭。蘇洛的想法和自己完全相同。
得到的情報無一不顯示出疑點,而所有的疑點又驚人的相似。將這些疑點結合起來,就不難得出結論。作為重點調查對象的那五人,實在是有很多相近的地方。在歸納了他們身上所攜帶的共通點以後,阿爾斐傑洛作出了如下判斷——
德洛卡伯爵的城堡是錫耶納的達斯機械獸人族原來的大本營。這是因為帕濟利佐、蓋洛、隆巴迪和埃斯波魯蒂家隻是失蹤了一個人,但是城東南屬於德洛卡伯爵家產的哥特城堡卻是人去樓空,除了奢華的家具和空蕩蕩的陳設物外,什麼都沒有留下。既然如此,那麼隱藏在菲利普·德洛卡這一人類身份背後的那個人,就極可能是這支異族大軍的領袖了。至於其餘的四名假冒的貴族,應該都是這人的手下吧。
經過這番曲折的查探,阿爾斐傑洛終於理解了,卡塔特一方所給予達斯機械獸人族行事詭譎狡猾的評價是有道理的。但即使敵人再怎樣詭計多端,也不可能做到事事滴水不漏。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錫耶納異族行跡的線索,如今終於暴露在了阿爾斐傑洛和蘇洛麵前。
雖然僅用了一天就識破了異族高層的偽裝、得知他們曾居住在本城的事實,但阿爾斐傑洛還是就此滿足了。熬夜是不可取的,還是要保證儘可能多的睡眠。於是他和蘇洛回到旅店,稍事歇息。到了接管這一任務的第四日的清晨,向德隆和席多說出了他們的收獲。
看似完美的開端,實際上又陷入了新的僵局。雖然已經完全確定異族的大軍離開本城,到往他處去了。但確切的位置還是無法判定。西麵——這個範圍實在是有點廣。錫耶納以西的城市、鄉村不計其數,也無法肯定異族不會在往西麵行進一段路後再轉變方向,去往另一個地方。
正午的陽光驅趕走清晨的寒意,照在遙遠地平線上,給遠方籠上一層柔和的霧氣。從基安蒂山巔向西眺望,即使是龍術士的視力也隻能看到模糊不清的山川和田野被白霧籠罩,看不到儘頭。
除了永不停歇的山風,周圍一片寂靜。眼前有山有水,有路有橋。樹木翠綠欲滴,花朵五彩繽紛,河水閃耀著珍珠般的光華,漾起一縷縷平緩的波紋。這是隻有爬上高山的人才能欣賞到的美景。此刻,站在基安蒂山的四人滿心焦慮地將視線拋向遙遠的西邊——撤離的異族究竟藏匿到哪座城鎮去了呢?
“‘雷壓’是一種怎樣的能量?”沒人知道阿爾斐傑洛為什麼這時候又向蘇洛問起雷壓的事。
蘇洛想起以前執行任務時與異族交戰的場景。“雖然看不見,但似乎是呈放射狀的一股能量。當成群的達斯機械獸人族聚集在一起並變形為本體後,空氣就會彌漫很嚴重的灰色霧靄。”
“……”阿爾斐傑洛的眼睛垂下一小會兒又抬起來。
“但即使知道這些也沒什麼用。”蘇洛說,“雷壓隻會在異族變身的瞬間爆發。當再次裹上名為人類的假麵,就會失去對雷壓的感應。就算現在有休利葉的測壓儀也無濟於事。”
話雖如此,但……散布在空氣中的雷壓是不會消失的。至少短期內不會憑空消失。這就好比術士的魔力會散開在空氣中,可以通過感應魔力分子大致判斷出對方的位置。
在安靜地想了一下後,阿爾斐傑洛又問道,“達斯機械獸人族在進食時,會維持哪個形體?”
“你說的是吃人吧。”
“對。你觀察過沒有?”
“那群灰色食人鬼吃人的畫麵我可是親眼見過不少的。他們的身體會發生變化,但不會完全變形。應該是介於人類假皮與本體之間的某種形態。”
“能描述得詳細點嗎?”
“四肢會伸長,嘴會前凸,像某種食腐動物。牙齒根根豎出,銳利得就像鋸子。”
“如果是這樣的話,還有一線希望。我建議,對錫耶納以西每個城鎮和村莊附近的河流進行抽樣調查。時間已經不多,我們要抓緊了。”
這個似乎省略了太多步驟的結論讓蘇洛大為不解。不隻是蘇洛,兩名密探也用納悶的表情對著忽然作出結論的首席。
“我將所有的賭注都下在了達斯機械獸人族的貪欲上。隻要有忍不住變身進食的異族,就一定要找到他。”
蘇洛深呼吸了一次。“你把自己的前程賭在了那微小的希望上。”
“立下軍令狀的隻有我一個,但這次任務成功與否的榮辱是屬於我們所有人。這座城市以西那數以萬頃之計的廣袤土地可不是開玩笑的。沒有你們的幫助我一個人根本完成不了。就算把所有的山都翻過來,也在所不惜。”
“收集西麵所有的水源樣本嗎?”德隆似乎認為這是個很靠不住的方案似的,確認般地問著。
“還有氣候。如果精力和時間允許,東南北三個方向最好也都順帶著調查一下。”
聽了阿爾斐傑洛的補充,德隆和蘇洛沉默了。阿爾斐傑洛的指示儘管讓席多充滿了茫然,但他並沒有提出質疑。就算弄不懂紅發首席的意圖,他也不打算追問下去。
“不要還沒開始就放棄。總之,先試試看。說不定能有所收獲呢?”阿爾斐傑洛將眾人的沉默理解為默許,露出仍不失自信光芒的笑容對他們說。
“許普斯。”蘇洛呼喚他的從者。事已至此,他也算下定了決心。
蘇洛話音剛落,留著刺蝟頭的男子高大的身影立刻在他身邊現出實體。
“敵人在哪裡,確定下來了嗎?”許普斯一出來就問。
蘇洛馬上回答他,“接下來要進行的是廣範圍的搜索。我需要你的協助。”變回龍形的許普斯能馱著主人在錫耶納西麵一望無垠的大地上空飛躍,這樣無論是時間還是精力都能節省不少。
許普斯點頭答應了蘇洛。尼克勒斯要是也在這裡就好了。阿爾斐傑洛這麼想著,不禁對自己和從者之間的關係感到一絲憂心。
在高度超過一百五十米的建築物上俯視街道,底下的一切都不過是堆芝麻大小的黑點。
但是對於視力絕佳的龍族來說,這點距離並不會對無趣的眺望產生什麼影響。
而今,尼克勒斯就站在這樣一座近兩百米高的鐘塔俯瞰腳下的城市。
在刺眼的陽光的映襯下,鐘塔上的尼克勒斯看起來不過是一團陰影。他背後是由六層房型結構向上堆疊成的柱形大理石,腳下是建築物側麵狹窄的凹陷之處。他就像倚靠著夥伴的姿態那樣,完全將身體的重心交付給高聳的鐘塔側壁,而不去管這樣是否會有危險。
離開阿爾斐傑洛和其他隨行人員以後,在最近的幾天內,遊蕩於人界的尼克勒斯輾轉了好幾個城鎮。現在所在的這個城市似乎相當繁榮。但老實說,尼克勒斯並不知道這是哪。從他身邊擦肩而過的人們交談的語言大部分是他聽不懂的。以他高傲的個性他也不可能勉強自己去問路。因此,除了瞎轉悠外也沒有彆的可打發時間的辦法了。
在阿爾斐傑洛沒回到卡塔特前自己也不能回去。那樣的話龍王就會知道他沒在任務期間一直跟著主人。
算算時間,再有六天就能和討厭的人類世界說永彆了。因為心情煩悶,而在路過水果攤的時候搶了隻又大又紅的蘋果的尼克勒斯為躲避攤主的追趕,以非人的速度和體力,一溜煙地跑了半英裡的路才停下。他無聊地把蘋果拋到半空,再接住,重複著這樣的動作、並確定沒人再追他以後,跳上了這座鐘樓,一直呆到現在。
人類的生活方式簡直令人驚訝。對於人界的事,他有很多都看不懂,也理解不了,更是懶得去理解。在他看來,人類這個種族貪婪而自私地掠奪著本屬於龍族的繁榮。因此,在那雙帶著傲慢與偏見的海藍色眸子裡映現出來的不斷往來穿行的人流和馬車,不過就是一堆移動的骨骼和肉塊。
尼克勒斯不由得為這念頭而微笑起來。三兩口把蘋果吃完後,他相當隨意地將核從高空拋了下去。
儘管隻是沒什麼重量的蘋果核,但從這樣的高度墜落,若砸中人也是非常危險的。
瞳孔尖細的藍眸再次看向下方的人群,眸子的主人很想知道被自己丟下去的蘋果核會不會砸到什麼。
突然傳來的小孩子的哭聲,將尼克勒斯的注意力完全地吸引了過去。
是個年紀很小的男孩,伏麵摔在地上,不停地抽泣。隨後,另一個比他略高些的少年跑到他的身邊,把他拉了起來。
尼克勒斯趁著圍觀的人都把目光放在這對看似兄弟的小家夥們的身上,從鐘樓一躍而下,來到地麵。他經過兩個孩子身邊,注意到他們身上都隻穿著單薄的粗麻衣,全身沾滿了灰塵,應該是窮人家的孩子。
看起來七八歲大的孩子還在不停地哭,稍大的少年大概十歲,抬起遍布著大片淤青的右手,鼓勵般地拍打著小男孩的背,勸他不要哭。尼克勒斯聽見少年對小男孩的稱呼。他們還真是一對兄弟。
如此看來,是尼克勒斯丟下的蘋果核在險些砸中弟弟的時候,哥哥挺身而出,把弟弟推開。被推得摔了一跤的弟弟就這麼兩腿一蹬坐在地上,哇哇哇地哭了起來。
要怎樣安撫哭泣的弟弟呢?其實也很簡單。隻見哥哥掏出藏在口袋裡的糖果,塞到弟弟手上。片刻前還哭個不停的小男孩立刻喜笑顏開起來,用袖子管把眼淚抹乾。
“走,堆泥人去咯!”
“哦噢,好棒啊!泥人,泥人!”
尼克勒斯一直望著那對人類兄弟的背影……直到他們完全消失在自己超遠距離的視野內才回過神。尼克勒斯不悅地撇了撇嘴,走到十多米外的地方,用力一踩,將掉在地上的蘋果核踩得粉碎。
內心有了一絲困擾,或者說,稱傷感會更貼切。當意識到自身情感上的這一變化時,尼克勒斯猛烈地搖了搖頭,企圖將困擾和傷感統統驅走。像那種沒必要的柔弱的感情隻會絆住自己的腳步。可是,對於自己在看到那兩個小孩後聯想起來的光景,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再排除於大腦之外了。
是的,即使不願意承認,事實也是如此——尼克勒斯從那對兄弟的身上,回想起了幼年的自己,以及自己的哥哥……
希賽勒斯和尼克勒斯比同齡的幼龍更出挑,更壯實。他們的出生伴隨著榮光。有一個高壽開明、忠貞不渝的母親,和兩位被追封為英烈的兄長。
為維護後代血脈的純正,龍族內部曆來奉行著海龍族與火龍族不許通婚的鐵則,所以同一族群間的感情總是要濃烈於跨族群。
在年紀相仿的年幼公海龍中間,有一項類似賽跑的比賽。規則很簡單。□□同時也是終點設立在“龍之腹”。繞著卡塔特的十三座山峰飛一圈,誰飛得最快誰就是優勝者。在龍海生長起來的同一輩分的孩子們之間逐漸流行開來的這項賽事,吸引了許多參與者,就連長期與同齡的族眾分開居住、海龍王心頭肉的布裡斯的目光都為之吸引,加入進來。
布裡斯的血統高高在上,成為橫在他和其他人之間的鴻溝。願意和布裡斯一道玩耍的小夥伴總是很少。其次是許普斯和菲拉斯。事實上,他們也可算是海龍王一係的後裔,嚴格說來是屬於旁係的子孫,追溯到海龍王那一輩的先祖是海龍王過世多年的兩位弟弟。布裡斯與許普斯、菲拉斯二人都是同出一源的血親,高貴而強大的海龍王直係及旁係後代,自然也就很少會有人敢和他們三個相爭了。
希賽勒斯、尼克勒斯這對雙生子的血統要次於菲拉斯及許普斯。和他們兩兄弟同樣出生平民的年青一代的雄性海龍還有丁尼斯,澤洛斯,德文斯,烏路斯,陶瑞斯等等。
尼克勒斯在同輩中間並不算最厲害,但卻是最不願服輸的。他有時還會耍賴,否認自己輸掉了比賽,謊報名次。因此常常被澤洛斯和德文斯等人合夥欺負。時間長了,也沒人再願意帶尼克勒斯玩。這項同齡人之間的競爭比賽就漸漸地變成了兄弟二人間的小遊戲了。
希賽勒斯會陪弟弟一起繞山飛。不但要比誰飛得快,還發展出了新的玩法,比誰采摘的龍心果樹的果實多。卡塔特的大部分龍山上都生長著被稱為龍心果樹的參天古樹,結著帶刺的瑩白果實。龍心果不但是珍貴的藥材,還是龍神殿盛宴上常見的美味水果。在成年前的很長一段時間裡,兄弟二人間始終進行著賽跑和采果子的遊戲。
尼克勒斯從小就常聽母親在火爐邊說故事。她說達斯機械獸人族生性凶殘蠻橫,個個都是殺人如麻的惡魔。他們以磨亮的獠牙撕裂人體,啜飲鮮血。就這樣,和希賽勒斯從小一起聽著卡翠納編織的熱血壯烈的搖籃曲長大的尼克勒斯,在他們兄弟二人的觀念裡,達斯機械獸人族就是邪惡和罪惡的代名詞。母親在懷上這對雙胞胎前還有過彆的孩子。更年長的兩個孩子都死在了與異族的戰鬥中。
人類被龍族招為盟友。人龍契約誕生後,人類之於龍族而言既是同盟又是需要保護的對象。可儘管如此,尼克勒斯還是騙不了自己,他壓根不喜歡和人類相處。沒什麼原因,隻能說是一種不可理解的討厭,從第一眼見到就氣場不合,以至於打骨子裡厭惡吧。尼克勒斯喜歡自己的同類,他隻想和自己的族人在一起,和母親在一起,和哥哥在一起。
如今想來,自己和希賽勒斯之間,的確是有那樣一段很快樂的時光啊。那麼和曾經親密無間的哥哥產生隔閡、逐漸疏遠起來,又是什麼時候的事呢?
應該就是從那一天開始的吧——
九十多年前的某一天,有個叫休利葉的人類青年上了山。在通過了為期兩年的魔導訓練及最後的終極試煉之後,龍王為他挑選適合的從者。
休利葉是個孤兒,早年父母雙亡的經曆並沒有磨滅他樂觀的天性,也沒有給他的人生蒙上陰影。他待人真誠,積極開朗,很容易就博得周圍人的欣賞,和任何人都能處得很好。
在那個時期,海龍族內部有一個聲音,那就是以往海龍族已為整個龍族付出太多,而火龍族的貢獻卻非常少。會傳出這一說法的根據,便在於與龍術士締結契約的海龍族遠多於火龍族。所以,這一次休利葉的從者人選,非得在火龍族內部挑選不可。
這些人說的都是事實。何況,海龍族青年才俊中地位最顯赫的三頭公龍——布裡斯,菲拉斯和許普斯都已為“人龍共生契約”獻出自己,而火龍族卻沒有。雅麥斯為了保證火龍族的獨立性,與海龍族的長輩們吵了起來。無謂的口水仗一直持續到兩星期後、休利葉忽然衝進龍神殿覲見龍王的那一刻才終止。
休利葉在肅穆莊嚴的議事大廳內,眾多位高權重的龍族各長老麵前,昂首挺胸地說道,“為我爭吵既不聰明也不值得。即使沒有人願意和我締結契約,我也會為你們鏟除危害人間的達斯機械獸人族。我的力量已經得到認可,跨入了位於術士之頂端的龍術士行列。這是改變不了的事實,對吧?既然這樣,沒有從者也無所謂,頂多活不長罷了。就讓我做第一個不能永生的龍術士好了。我會在有限的時間裡為卡塔特的榮耀戰鬥到底,將自己的有生之年全部奉獻給這個世界的正義和愛。相信我不會做得比其他任何龍術士差的。”
也許就是這一番慷慨激昂、義正詞嚴的宣告,將當時在龍神殿內的哥哥折服的吧。
自那以後的某一天,兩位龍王親自登門拜訪了母親卡翠納的住處,向她征詢是否願意讓她尚存的大兒子希賽勒斯參與人龍契約計劃。原來,希賽勒斯早就找上龍王,表達了他願意成為休利葉從者的意向。龍王念在卡翠納勞苦功高的份上,擺出自由交涉的姿態。表麵上看,似乎是給了她拒絕的權力。但是尼克勒斯明白,事情已經基本定下,不會改變了。
原因很簡單。無論從長遠的目光考慮,還是隻圖解決眼前的紛爭,隻要是能為龍族帶來益處的事,卡翠納都願意去做。哪怕龍王問她要的不是兒子,而是當即命令她獻出自己的生命,她也絕不會眨一下眼睛。希賽勒斯為大局著想、挺身而出的舉動,在母親看來是相當有誌氣的,並值得小兒子學習的。卡翠納為希賽勒斯的識大體感到驕傲,對總想逃避責任的尼克勒斯排斥人類和人龍契約的任性,卡翠納隻會投以她的怒視。
雖然龍術士都是人類,但在對抗異族的戰線上,是和龍族站在一起的。人類在卡翠納看來是非常可靠的夥伴。因此,追隨一個人類龍術士奔赴戰場,處決殺死自己孩子的惡魔,對具有傳統觀念的卡翠納來說,無異是光宗耀祖的事。“但凡是對我族有貢獻的事,你都要放手去做。”她這樣告訴她的大兒子。小兒子躲在門外,聽他們交談。當聽到母親對哥哥寄托的厚望,再也忍耐不住的尼克勒斯氣憤地把門踹破了一個洞,然後像心虛的賊一般飛快地跑掉了。
哥哥追了出去。尼克勒斯跑得更快,還變了形。兩兄弟發瘋似的繞著十三座山峰飛了四五十圈,你追我趕的場麵一度成為卡塔特一抹亮麗的風景。彼此在一起玩耍的次數太多,即使抄近路也難以趕超對方。最終,希賽勒斯憑借更勝一籌的毅力,總算在力竭之前追上同樣精疲力儘的尼克勒斯。變回人形的二人上氣不接下氣地仰麵倒在山上,看著天,從傍晚一直聊到第二天清晨。儘管希賽勒斯用聽似讓人無法反駁的一番大道理暫時穩住了心神不寧的弟弟,可實際上,真實的感受隻有尼克勒斯自己知道。哪怕希賽勒斯說得再有道理,尼克勒斯內心對即將離開自己的哥哥屈從於一個人類的作法依舊充滿了失望。
當耳朵確切地聽到龍王宣布希賽勒斯將作為休利葉的從者與他締結契約的那一刻,躲在牆後偷聽的尼克勒斯就像驚慌失措的小孩子那般,腳步雜亂地逃掉了。儀式結束後,希賽勒斯就跟著休利葉離開卡塔特,去往人界生活。那個洋溢著開朗笑容的人類,奪走了自己最親的哥哥。為什麼龍王聽不到雅麥斯反對的聲音,為什麼母親聽不到自己內心反對的聲音,為什麼就沒人能替他留下他的哥哥?
時間過得好快,希賽勒斯和休利葉締結契約轉眼已經快一個世紀了。自那以後,兄弟間總是聚少離多。好不容易聚上一次,也是相安無事的時候少,拌嘴吵鬨的時候多。被哥哥追在身後、瘋狂地繞山飛翔的那個光景,竟是他們最後一次在群山間比拚快慢,揮灑汗水,互訴衷腸。近幾年卡翠納的身體愈發不好,希賽勒斯頻繁上山,照料年邁的母親,順便看望弟弟,這才給兄弟相聚增加了些機會。但是距離上次見麵也有些時日了。尼克勒斯想著也許應該趁這次下界去看望一下哥哥。這樣想著,尼克勒斯抬起了腳,跨出一個箭步。
“……”
邁開的步伐在兩秒鐘後停止了。隨即苦笑浮上了尼克勒斯的臉。他突然想起,自己從未問過哥哥的主人休利葉住在什麼地方。尼克勒斯對此驚訝不已,同時也後悔不已。這樣的自己,根本不配宣稱對哥哥多麼在乎。而哥哥拋下自己、選擇人類的作法,也完全沒什麼可指責的。
尼克勒斯雙肩垂下,以極慢的速度像個雙腿不靈便的老人那樣步履艱難地走在街道上,任憑經過的風吹亂他長長的海藍色卷發。不知要走到哪裡去,隻是一直走著。對於這樣一個身穿酷似古希臘風格長袍的異常俊美的男子在街上徘徊不定的舉止,周圍的行人雖然覺得奇怪,但也隻維持在打量的地步。也許是縈繞在尼克勒斯周身的強烈的排斥一切的氣息,讓人不得不打消上前問詢的念頭吧。
遠處的氣息流動,卻突然使得年輕的海龍在瞬間僵直了身形。
恍惚地看著地麵的雙眼猛然向上翻起眼皮,眼神凝聚起來。他甚至握緊了拳頭。
一抹不知該稱作熟悉還是陌生的氣味提醒他某個認識的人正在附近。他會得到這個信息靠的並不是感知力,而是嗅覺。龍族對氣味的記憶是很牢固的。尼克勒斯隻是輕輕一嗅,就感應到了對方的氣息。
緊握的拳頭進一步收緊。尼克勒斯咬緊牙關,一旦那人朝他靠近,他就準備給對方全力一擊。滿肚子的悶氣正愁沒地方發泄呢。
對方似乎也察覺到尼克勒斯目前的情緒很不穩,所以,最終出現在他麵前的並不是他最先想到的那個女人。
“——是我。尼克勒斯,你不是要對我動手吧。”
向他靠近的聲音雖然來自於女性,卻沒有一絲女性應有的溫柔,顯得清冷而低沉。冷豔的母火龍吉芙納向前邁動腳步,將自己顯露在尼克勒斯含著敵意的注視下。在她身後的是位美麗的女性——身穿銀藍色的低胸禮服、手裡拿著個小巧精致的黑色錢包的盧奎莎。尼克勒斯剛才嗅到的氣味就是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至於打頭陣的吉芙納,一定是覺察到尼克勒斯怒氣的盧奎莎情急之下把她從頭頸後麵的魔法陣裡給叫出來的吧。
尼克勒斯的拳頭雖然微微放鬆開來,但他反射出嚴厲光芒的眼睛依然冷冷地直視著盧奎莎,無言地向她發出警告。自己之所以脫離隊伍、遊蕩街頭,究其原因還是在於阿爾斐傑洛為了維護這個女人而羞辱自己。當盧奎莎輕微的腳步聲傳入耳膜,他即刻喊道,“彆接近我!”
“你大可以放鬆戒備。我不是存心來找你麻煩的,隻是單純地路過罷了。”
“是嗎?”
尼克勒斯瞪著笑不露齒的盧奎莎,心底的厭惡感稍微褪去了些,卻仍未卸下備戰的姿態。即使此刻的盧奎莎在他眼裡漏洞百出,她畢竟是個龍術士,一個人類,舉薦了自己的主人阿爾斐傑洛的可恨的女人……
始終護在盧奎莎身前的吉芙納,朝尼克勒斯深吐了口氣,“快鬆開拳。這裡可是人潮湧動的市中心,多少雙眼睛看著,不容許你胡鬨。”
尼克勒斯瞅著吉芙納看了許久,終於開口道,“好吧,看在你的麵子上。”他撇撇嘴,海藍色的瞳孔對準盧奎莎,“那麼,你為什麼會在這裡呢?”
“我的家就在佛羅倫薩啊。”
“……”漫長的停頓後,尼克勒斯的瞳孔因驚愕而微微擴大了。“這裡是佛羅倫薩?”那男人的家鄉?天呐,自己竟從錫耶納晃到了這兒。
盧奎莎假裝成疑惑的樣子眨了眨眼,看似溫文爾雅、實則饒有興味地注視著尼克勒斯。“沒錯。”
“所以,尼克勒斯,你該不會迷路了吧?”吉芙納芍藥紅色的雙眸敏銳地眯起,“要我們幫你找回原來的路,和你的主人會合嗎?”
“該死,不要多管閒事!”尼克勒斯暴躁地用犬齒咬住下唇,加重聲音裡的鼻音,“我正因為見不到他而高興著呢。”
“你為什麼不和自己的主人一起去前線?”
尼克勒斯挑眉看著母龍,“乾嘛要一起去啊。”
吉芙納因不知如何回答尼克勒斯的反問而沉默著,盧奎莎便對她說,“因為他們倆的關係不好吧。”
從雙方遭遇的那一刻起,盧奎莎的表現一直都很完美。無論尼克勒斯對她的態度多惡劣,她的臉上始終都掛著儘顯淑女風範的微笑。身體是女人最大的本錢,眼淚是女人最厲害的武器,而微笑則是女人最好的化妝品。盧奎莎深諳此理。然而她的這句無心之言,卻讓之前的努力都白費了。
尼克勒斯的藍眸立刻犀利起來,浮現出敵意,對盧奎莎回以冷哼。“你不也一樣嗎?你看,明明同樣都是舉薦人,可阿爾斐傑洛那個家夥卻點名要蘇洛協助他,提都沒提到你。你和我主人的關係可真是好得令我眼紅啊。”他不懷好意地看著盧奎莎。
“這……”
“而且你會回到這兒不正是蘇洛不要你的證明嗎?被兩個男人同時冷落的女人也有臉說我。”
聽他這麼一說,盧奎莎完全喪失了反駁的餘地,兩手緊緊地攥著隨手的小包,在平整的麵料上摳出一條條起伏的褶皺。
“哼哼哼……”看到麵前的女人搓著皮包無言以對的模樣,尼克勒斯的心底感到暢快而發出一聲冷笑。
因主人被羞辱而不滿的吉芙納邊怒視著他邊向他走近。尼克勒斯眼睛的餘角早就注意到吉芙納的動靜了,卻故意不去看。他抬起和她反方向的腳步,也在向她走近。當二者擦肩而過時,保持前行之姿的尼克勒斯刻意往側麵偏了下身子,使吉芙納因為他的舉動被迫止步,咬牙回過了頭。尼克勒斯大步流星地離開吉芙納的視線,將她的叫喚拋在身後。總之,先到彆處去,到看不見那個女人的地方去。身穿時代感完全錯亂的奇裝異服,在不熟悉的人類城市裡轉悠,這樣的事隻需再忍耐六天就好。
“那家夥……”望著尼克勒斯遠去的身影,吉芙納好像很不痛快地從喉嚨裡發出一聲低吼。
盧奎莎覺察到這一點。以往總是沉穩而冷靜,甚至還有些冷漠的吉芙納,現在卻像個被激怒的困獸般渾身顫抖地低吼,這實在是很稀罕的現象。
“沒事的。”盧奎莎在原地停駐許久,終於開口道,“是我說了讓他覺得刺耳的話,所以他也要禮尚往來地刺激一下我。”淡紫色的眼睛失去了光彩,看著的始終都是自己雙腳踩踏著的那一片小小的地麵。
過了一會兒,逐漸平靜下來的吉芙納來到她身旁,“回去嗎?”
“回去?”盧奎莎抬起頭來,眼神不安地在四周遊蕩,又好像要找尋一件東西似的突然盯著某個角落。
“下午四點不是有老顧客要來定製衣服麼?”
“啊……那個,”盧奎莎搓著包的手停下來,拉扯自己的袖口。以往的伶牙利嘴變成了語無倫次。“不,不。……不能回去。”
吉芙納歎了口氣。她能看出,尼克勒斯的諷刺給盧奎莎帶來的焦慮情緒正慢慢浮現出來。無論是無力垂下的肩膀,凝視著地麵的渙散的雙眸,還是死命扯動著衣袖的雙手,根本看不出來這會是平時那個獨立堅強的遇到任何事都能保持微笑的主人。現在,吉芙納隻能在她的眉間找到深深的疲憊,還有不安。
“那就走吧。”良久,吉芙納說。
盧奎莎聽到她的腳步越來越輕,抬頭找到她漸漸遠離的背影。
“哎?去哪裡?”
“錫耶納。”
吉芙納轉過身,告訴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