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絡!
畫梁幽語燕初還,春風還度玉門關。
屋簷下的鳥巢裡有幾隻燕子,小腦袋一歪一歪的瞅著院子裡的人,嘰嘰啾啾的叫著,好似在用鳥語議論著所看到的事。
那個婢女犯了什麼錯?竟被鞭子抽打得渾身是血,趴在地上奄奄一息,時而疼得抽搐一下子。還有兩個男人,都被折磨得不成人樣了,儼然是活不成了。然而,即便對他們輪番施加酷刑,也不能夠讓柴少主感覺好受些。
他大病未愈,麵色蒼白,精神懨懨,本來答應那個叫環兒的婢女隻要她一五一十的交代清楚便饒她不死的,可等她交代完,柴峻卻反悔了。
他知道了很多以前他因不在乎而不知道的事情,而正因他的疏忽大意,讓他們有了空子可鑽。
這些個賤奴,真是人賤心黑膽子大!據環兒交代,代氏梓穎在武威王府時就同男仆有勾搭,早已不是處子之身。被他納為妾後,仍同馬夫勾纏不清,甚至還數次與侍衛偷摸交媾。他們竟然還密謀製造意外加害嬋兒……
嬋兒親眼撞見過梓穎同馬夫私會,她知道,清楚的知道梓穎不是個好女子。
可當初他怎麼同她解釋來著?
梓穎是會寧的媵侍,清白女子,服侍會寧多年,素來恭謹忠實,未嘗犯錯……
她舉止是輕浮了些,可她到底也是個清白女子,平日裡也並未同你交惡……
嗬,清白女子!好一個清白!
他的解釋他以為是寬慰,可對嬋兒而言,難道不是為代氏辯白?他都沒有先聽她說,自以為是的說啊說,全然不知那些話對嬋兒的打擊和傷害有多大。那時,她聽他這樣說,該有多難過,多失望啊?
他寵幸了一個蕩婦,還讓嬋兒看到了他們淫亂的場麵,他當時一無所知,被她冷落後,自己還覺得委屈,他委屈個鬼啊?而今後知後覺,才明白嬋兒緣何會服毒自儘。
這些賤奴固然可恨,但最可恨的應是他柴峻自個。是他,將她逼上了絕路。
不知是又發起了高熱,還是彆的什麼原因,柴峻的臉火辣辣的疼。他手裡握著一隻如意絡,曾經有另外一隻樣式相同顏色不同的如意絡,裡麵裝的是世上最毒的毒藥——七息絕命丹。她背負著毒害他父親的使命,最後卻選擇將毒藥交給了他父親。
但他不知道,還有一隻如意絡,還有一顆絕命丹。
她悄悄留著,留給了自己。
沒見到這隻如意絡時,柴峻才不信嬋兒會服毒自儘,他認定是蕭如詩命人在落胎藥裡下了毒。哪怕何大嬤嬤被活剝了皮也沒承認下毒,他還是認為就是她們下了毒。直到這隻如意絡被發現,柴峻的心頓時就涼透了。
她,真的舍他而去了。
芳緒園的桃花盛開了。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麵桃花相映紅。如今人麵不知何處去,唯有桃花笑春風。
也笑他,笑他太自負,笑他太造作,笑他空話連篇,笑他傻得可憐。
紗帳裡、錦被裡、衣櫃裡到處都還殘留著她的香味,可屋內空空,窗前再沒有那個埋首看書寫字的身影。他為她搜羅來的醫書還有從戰利品裡精選的毛皮堆在胡床上,她再也看不到了。
柴峻側躺在床上,抱著他們一起蓋過的錦被,無聲淚流。
原來失去一個人是如此容易,而失去一個人的感覺是如此難過。
原來他並不懂得如何去愛一個人,而愛一個人的機會一生隻有一回。
半月後,柴宗理從秦州趕回,府裡發生的事他已悉數得知,一路上想了千百遍,以為想通了,情緒按捺住了,可回來後見到失魂的兒子、冷漠的妻子,他還是沒控製住脾氣。
“什麼規矩?誰定的規矩?我身為柴家家主,我都不在乎,如何你一個外姓人卻死守著所謂的柴家的規矩?在你心裡,規矩比兒子的快樂比孫子的命還重要?蕭芙,二十多年了,你何時才能正視你自己?你可以愛著彆人,卻要求你不愛的人也必須愛你圍著你轉,憑什麼?他娶了你,成了你的丈夫,他就是有罪了是嗎?他可曾逼迫過你?你可曾敞開心門向他坦白過?你自己守規矩了?”
“我在你心裡無足輕重,兒子孫子也不重要,我們都比不上你的太子哥哥。我告訴你蕭芙,你應該慶幸自己生了個好兒子,不是為了重秀,我豈會容你霸著柴家?虎毒尚不食子,你身為人母,你配嗎?”
蕭芙望著憤然而去的柴宗理,慢慢攏了攏披帛,這春日白晃晃的,照在身上怎地還覺著冷?
她天真的以為她的秘密無人知曉,到頭來秘密早就不是秘密。
她天真的以為柴宗理有了彆的女人對她心懷虧欠,所以這麼多年才對她客客氣氣,到頭來卻是對她一忍再忍。
她天真的以為她是柴家的女主人,到頭來她不過是個外姓人。
蕭芙雙手捂住臉,笑了起來。真是可笑啊!
她就知道,這世上除了太子哥哥,沒有一個人真心對她好。不過,不重要,她的心早就死了,柴宗理說什麼都傷不到她。
河麵浮冰都化了,風平浪靜,白鶴伴飛,野鴨戲水,心愛之人就長眠在這河裡。柴峻每日都來,一人一馬一壇酒,枯坐一日,日落而歸。父親來看他,摟著他勸慰良久,他一言不發,也不哭。
“少主心中的悲怒,一時半會兒怕是難以紓解。”諸葛軍師歎道。
柴宗理眉頭緊皺,眸中隱有痛色,重秀長這麼大還從未受過如此大的打擊。當年他最親的祖母病逝時,他還是個孩子,哭了幾場,慢慢也好了。因祖母病重時他一直陪在身邊,祖母是握著他的手離開的,他早有準備,能接受得了。
苑娘子的死就不同了,太突然,也太殘忍。
柴宗理交代部屬去請來慈恩寺的法師做幾日法事,希望能超度苑娘子的魂靈,希望重秀看到心裡能好受些。
慈恩寺遣派了數十僧侶在岸上辟了塊淨地打坐念經,其中有個模樣清秀的僧人不經意的看到了柴少主,平靜的眸子裡忽然泛起漣漪。柴少主怎會出現在此?且他看起來同兩三年前相比好似變了個人,那時的柴少主英氣勃勃,豐神俊朗,同她很是相配。而如今的他,怎變得這般萎靡頹廢?
法事間歇時,僧人向身旁的帶隊師兄打聽,他們所超度的是何人的亡靈。師兄告訴他死者是柴少主的一位妾室,因犯錯觸怒主母被沉了河,柴少主晚來一步,便與之天人永隔。
僧人隻知柴少主娶了會寧縣主為妻,並不知曉甚至未想到他會納妾。僧人心裡有種不好的預感。這幾年她音訊全無,他以為她離開西北去了很遠的地方,自由自在的活著。她不是公主,身份地位懸殊,柴少主不娶她也在情理之中。以她的個性,應該不會委屈自己給人做妾吧?
這位師弟向來沉默寡言,眼下卻反常的多問了幾句,師兄不由得留心注意。隻見師弟皺著眉頭,神情凝重,拇指扣著佛珠一動不動。師兄以為他不喜給權貴的小妾做法事,便勸解了幾句。我佛慈悲,眾生平等,要度一切可度之人,且死者生前曾給寺裡捐過不少香火,其父母親的骨灰曾在寺裡短暫寄放,說來她也算是佛門有緣人。
師弟又問這位女施主為何要把父母親的骨灰寄放在寺裡?師兄說這位女施主來自中土洛陽,大概是想著以後將父母親的骨灰帶回家鄉安葬,不過後來柴少主親自來寺裡取走了骨灰。
所以,被沉河的妾室,就是那位女施主?
師兄頷首說是,抬眼再看師弟,師弟竟紅了眼眶,他緩緩起身,走到水邊,河麵波光粼粼,而他淚流滿麵。
遠在天邊記心間,近在眼前看不見。
她,是他的佛,他的救世主。她拯救了他,卻拯救不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