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降城,大名鼎鼎的受降城,在我腦中回蕩了三年的受降城,今日終於得見容顏。
它的南城門比我想象的低矮,但敦實雙倍。黃土胚子造的牆表,就連城牆甬道亦是黃土砌的。風一吹,從頂上直掉土粒子,蕩了人滿頭。
大舅謝將軍已在城門處等候多時了,接到我們的車隊便繼續往城內走。我滿心好奇不再坐馬車,騎一匹高頭大馬跟大舅並行,睜眼瞧著這滿城的土黃色。
“真是稀罕啊~京中的冬季可比這邊顏色多。”
大舅咧嘴一笑:“你瞧,路人都看著你一身雪貂呢,他們盼白色盼了許久了。”
我嘻嘻笑道:“聽說了,城民都盼著大雪。不過我這可不是雪貂,是企鵝腹部的白毛做成的裘衣,婆婆特意給我準備的。”
大舅逗我:“喲,不愧是眼瞅著長大的,待你可比晉王厚。”
我撇嘴:“才沒有呢。我前番向阿娘要了兵權,全家都心中怨懟,還沒細問過大舅什麼看法。”
他嘿嘿一聲:“想套大舅我的話啊,這不,往這麼大老遠的來了,可不就是效忠你這個小皇帝呢。”
“嘁,大舅也是一副哄孩子的口氣。難道你覺得接下來的兵事演習隻是賠朕耍個樂子,不算是個震懾東突厥的好策略?”
他搖搖頭:“此計可謂是個奇謀了。大舅都好奇你是怎麼想出來的,總能劍走偏鋒啊。”
我歎口氣:“可莫說是你們了,就算是滿朝朝臣,也沒幾個怕我的。難不成非得殺幾個人才好。”
大舅吭哧的樂:“帝王立威,那可得陛下自己琢磨了。咱們能說什麼。為舅我已經建議過你將那左相斬立決了,你不聽啊。”然後他一斜眼抿笑看我:“你模樣可愛,叫眾人怕你也是個難事。為舅我還想生個你這樣的小女呢。”
我笑道:“大舅隻有表哥一個,是得再添幾個。說說正事吧,近來東突厥聽了咱們兵事演習的事,是何反應啊?”
大舅一指北邊,“受降城外就是東突厥的領地了。阿史那世子已經接到了邀請函,帶兵從雲中城出來駐紮在邊界呢。屆時演習大開,就叫那幫突厥狼看看前周的虎豹之威。”
我開口驕傲的笑,前頭的風一刮,吹了滿口的沙土。
呸呸的吐了兩口,掃視了一圈道路兩側,發現這裡商業凋敝,大都是民居,開門做生意的沒有幾家。
“大舅,住在受降城的人是不是許多都外遷了?在這樣下去,恐怕要成空城了。”
“這裡的天氣你也看到了,誰不想著出外謀生路。當年那北境王李灈雖說是個罪臣,但他活著的時候,受降城的情況可比現在好多了,最起碼他穩住了這裡的城民。”
“大舅是說殺錯人了嗎?”
“無論如何那也是先帝的決議,自然了,有左相的鼎力支持。”
我哂笑道:“先帝也是可憐,自家親叔父做大,日漸猖狂,他也是忍無可忍了。而左相當年身段柔軟,自以為是真心襄助,豈料也有異心。時間變了,什麼都在變。想我初見左相時候,隻以為他齒德俱尊呐。”
“哈哈,齒德俱尊,就算時至今日,他的羽翼依舊覺得他是個年高德重、值得追隨的長者。”
我歪歪頭:“也是,立場變了。到底在我心中,還是不自覺的偏向太後。”
“太後,你喊她一聲阿娘還這麼難啊。你娘為你改變挺多的,到底她沒親自養大過孩子,經驗總要慢慢摸索。”
我咯咯的笑:“我對阿娘的看法早就變了,初見她時還不認得,也是一頂一的好印象,隻覺得她另人敬畏,招人親近。如今回想,興許是我在離山老虎籠中嚇破了膽,於是在蒙受了彆人的三分暖意後就感恩戴德,湧泉相報了。”
“你這是什麼話!聽著又叫人生氣還有些可憐,說的跟旁人對你一點點好你就受寵若驚似的!”
我吸了口氣:“其實真的是這樣,彆人看不出來罷了。”
大舅勒勒韁繩:“得了吧你,我看你是得了便宜還賣乖,家中你最小,誰不是哄著護著的。就說說你表哥冰兒,還有你哥讓兒,老早的就當他們是個大人了。”
我聳聳肩:“誰知道呢,臨到大事上,才知道到底疼的是誰。”
馬兒左轉,原先的北境王府鋪開在了眼前,現在已經掛上了節度使府的門匾。
李成蘊和節度使並一眾當地官員,正站在門口靜靜等待。
府邸大門的朱漆看樣子是新刷的,又有兩盞大紅燈籠彤彤如日,不見上頭有一絲落塵。
官員們行了大禮後迎過來,親手勒著韁繩扶我下馬。
寒暄過後在前廳稟事——四架火炮已調試妥當,各項準備已然就緒,演練場就在受降城北門兩國之界的空地上,業已由圍欄圈起,布好了石板製成的炮彈靶子,並有活牛兩頭。演習將在三日後的上吉之日舉行。
我點點頭,然後一揮手:“把活牛撤下吧,莫要隨意殺生,牛兒是種莊稼的功臣。”
節度使笑道:“陛下仁慈。但用了活物見了血,叫突厥人身臨其境,震懾效果才更佳啊。”
我蹙眉。大舅說道:“牛兒貴重,陛下之慮不無道理。就把兩頭牛換成死囚吧。”
一眾紛紛歎好。
我心裡一驚,睜大了眼:“換成死囚,那可是會被炮轟的血肉橫飛,太過殘忍了。”
節度使和桑侍郎開始勸:“陛下,朝政大事,需舍小節而取大義啊!”
“是啊,是啊,那些死囚本就是刀下之鬼,砍頭比著炮決能好到哪兒去。”
見我踟躕,大舅對我說道:“無妨,吩咐下去隻選俱五刑的死囚,如此一來倒還死的快些了。”
我籲出一口氣勉強答應,令眾臣退下了。
李成蘊一直默默站在一邊,一語不發。
沒閒雜人等了,我歪著頭看向他,嘟著嘴朝他伸了伸手。
他歎口氣擰頭走到茶桌,開始動手烹茶,我過去坐下,靜靜的看著他這副死氣沉沉的模樣。
“阿嘟,你怎麼不說話?”
他從鼻孔裡呼出一口氣:“說什麼呢,也許要說的話太多,就乾脆什麼都不用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