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遼風雲錄!
一、
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散入珠簾濕羅幕,狐裘不暖錦衾薄。
將軍角弓不得控,都護鐵衣冷難著。
瀚海闌乾百丈冰,愁雲慘淡萬裡凝。
中軍置酒飲歸客,胡琴琵琶與羌笛。
紛紛暮雪下轅門,風掣紅旗凍不翻。
——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岑參)
王進賢乘船和運輸糧草的隊伍一起出發。在明朝信息流動極慢,朝廷的指令和現實執行之間總是有很長一段時間的差距,更何況現在這個慵懶的政府係統。對於即將展開的遼沈大戰,朝廷對於其對海運產生的影響完全沒有任何意識,沒有任何指示。王進賢隻能依靠自己的主觀能動性了,王進賢給趙爾汲提出的要求是每船隻裝一袋糧食做做樣子,返航時則要從旅順和蓋州大批量的往登州回運糧食。這一段時間要抓緊運糧,能運回來多少就運多少。
過了蓋州、連雲島,王進賢一行就和大部隊分道揚鑣。王進賢等人乘著6艘蒼山,6艘鷹船繼續向西北航行。從三岔河口進入內陸,經過最後一個驛站牛莊驛1不久,就到了東昌堡2。在遼東邊牆,所謂的“堡”,就是邊牆上一個大的堡壘。因此,出了東昌堡就相當於出了邊牆。遼河套一代的邊牆,在整個遼東邊牆體係中是最好的一段,是為了防範蒙古人而專門修築的。所有的堡台都是磚石結構;而牆體都是壘土結構。遼東邊牆工程浩大,綿延2000多裡,成為遼東人民一項沉重的負擔,每年都要出動上萬人進行維護。而在軍事上,近10萬大軍像撒豆子一樣撒在漫長的邊牆上,像攤開來的手掌,應付一些小規模的襲擾尚可,對付成建製大規模的入侵,在每一點兵力都是不足的。雖有10萬大軍,卻無法形成拳頭一樣的的戰鬥力。而哈赤占據遼東後,集中兵力於遼沈,形成實中央而虛指爪的態勢,較好的實現了對遼東的統治,但是對於邊疆地區卻往往鞭長莫及。
蒼山和鷹船都是小型戰船。蒼山略大,是單桅帆櫓並用船,海麵河麵都可以作戰,吃水2米左右;鷹船略小,隻有搖漿,兩頭俱尖,進退自如,船上有毛竹做的屋子,上有窗口,可以從中射箭打槍。雖然如此,行駛在大遼河上,這十二條船已經算是龐然大物。時值春暖化凍季節,大遼河水流湍急,航路崎嶇,有時甚至要擔心航路是否暢通,逆水而行,行船十分艱難。遼河套目前已經成為十幾個部落走馬放牧之地。十幾條船行駛在遼河上,不時引來牧民的驚歎和跟跑。由於船上武備森嚴,因此即使在駐岸停憩的時候,也沒人敢於上前,隻是遠遠的看著。雖然在船上,王進賢也沒閒著,組織大家進行戰略戰術的研討,加緊學習對新生產的火繩槍性能的了解和掌握。
邊牆外的一段路程並不算長,但是卻花了很長的時間。過了長定堡3之後,就又回到邊牆之內。一路行駛來到了長安堡4,在得知援助沈陽的援兵已經派出去後。於是便直接向北,駛入渾河。
越接近沈陽,越能感受到戰雲密布的氣氛,一路上不時能看到攜老扶幼向關內方向出逃的家庭。到了長安堡,難民和潰兵已經像潮水一樣向南流動,他們吃驚的看著這十幾艘從南向北的戰船,但是吃驚持續不了多久,對他們來講,更重要的是逃命。遠遠望去,長勝堡5、章義站6和長勇堡7黑煙衝天,看來是在焚燒物資,準備棄堡了。
王進賢回頭說“看來沈陽——沒了。”
唐文焞“既然沈陽已失,也就沒什麼好看的了,不如掉頭回府吧,以免後路被斷。”
王進賢“真正的戰鬥還沒有結束,好戲剛剛開場!”
據曆史記載,三月十日,後金開始進攻沈陽的行動。大軍在大汗哈赤的親自率領下,諸貝勒各統所部,浩浩蕩蕩,從薩爾滸新城起程,帶著攻城的板木、雲梯、戰車等,從東向西,順渾河而下,水陸並進8。十一日星夜兼程,十二日早晨到達沈陽。十三日攻破沈陽。聽說哈赤進攻沈陽,經略袁應泰、巡按大臣張銓部署各路援兵,以為沈陽犄角。命童仲揆、陳策從黃山來增援。虎皮驛、武靖營總兵朱萬良、薑弼率兵三萬也向沈陽方向增援。奉集堡總兵李秉誠向沈陽方向集結。朱萬良、薑弼、李秉誠三總兵拖拖拉拉、按兵不動、一觸即潰,不足為道。但是,陳策率領的大軍卻在渾河岸邊與後金浴血奮戰一場。王進賢想看的就是這一場戰鬥。
1今海城市牛莊鎮。
2位於海城市牛莊鎮西北二台子至四台子一帶。
3位於遼陽縣西柳壕鎮高麗城村
4位於遼陽縣西北黃泥窪鎮二台子村
5位於遼中縣東茨榆坨鎮。
6今沈陽市西南彰驛站。
7位於沈陽市於洪區高花鄉。
8《滿文老檔·太祖朝》,卷19。
二、
陳策所部駐紮的黃山在21世紀的遼陽市湯河水庫東,從黃山到遼陽有小100裡地,而從遼陽到沈陽則有大100裡地。即使不計算從黃山到遼陽的距離,陳策所率領的這支部隊以急行軍走完這100多裡地後,立即投入戰鬥應該是不可能的,中間總會有屯兵駐紮商議對策的機會。一路上,難民、潰兵不斷,這支部隊對於沈陽的戰況不可能一無所知。
史料上記載,陳策等行軍到渾河岸邊,得知沈陽已失,遂傳令回師遼陽,可是裨將周敦吉、秦邦屏等“固請進戰”,並說“我輩不能救沈,在此三年何為?”陳策、童仲揆遂收回成命,接受請求,整軍備戰。這實際上是一種簡化了決策過程的描述,現實情況絕對不會這麼簡單。
應該說陳策部此時的決策,無論在戰略上還是戰術上都有著重大的失誤。
行軍到沈陽城下,得知沈陽已失。那麼下一步是進還是退,是一個統帥應該考慮的問題。但是無論是進是退都應該是有目標的、有目的的。進,隻可能是收複沈陽。其時,後金在沈陽有精兵數萬1,陳策部隻有1萬多人,以少戰多,若非用計——利用天地之形勢,便是戰鬥力和對方相比較有很大優勢。陳策部用了什麼計策看不出來,但是後金強大的戰鬥力是眾所周知的。此時去收複沈陽,不亦於癡人說夢。如果不能前進,就隻有後退一途,可是陳策部卻選擇了不進不退——停。其時,後金在戰略上處於攻勢,明朝處於守勢。在戰術上,陳策部處於劣勢,以防守為佳。防守,不選擇城牆高大、軍備充足的城堡,卻選擇沈陽城根底下的渾河,確實讓人狐疑。在此後的戰鬥之中,河北士兵的饑疲、河南部隊打光彈藥,都和這個遠我而近敵、缺乏戰術縱深的決策有很大關係。
停就停罷,還做出了分兵的決策。本來就處於劣勢,還要分散力量——一部分在河南,留一部分在河北,讓敵人更加輕易的各個擊破。最好笑的是渡過河北的部隊,既然是打算進,所謂“善攻者,動於九天之上”。本來就處於劣勢,那麼充分發揮進攻者的優勢——機動性和突然性是十分重要的。可是這隻部隊渡過了河北之後,卻選擇了——築營。背河而陣,曆來是兵家大忌。因為作戰一旦失敗,失去戰場的控製權,敗兵缺乏有效的途徑撤出戰場,容易導致全軍覆沒,失去重整旗鼓的機會。韓信背水一戰那是有後招的。所謂“置之死地而後生”,是為了激發士兵戰鬥的勇氣,給偷襲的部隊爭取時間。如果沒有偷襲的部隊抄敵人的後路,背水一戰的部隊雖有一時激勇,可以抵擋一時,但是從力量對比上來講,終究是敵強我弱,時間一久,疲餓交加、勇氣儘失,必遭慘敗。即使在慘鬥之時,或許在殺傷上能較之趙軍多出一些,但是由於失去戰場控製權而失去的兵力,將絕對大大超過激鬥而殺傷的兵力。而此時的明軍就做出了這麼一個極不明智的決定,之後的事實也證明了這個決定是一個極大的錯誤。
至於留在河南的部隊,也有值得商榷的地方,那就是不作為——築好營寨,等著彆人來攻,十足的烏龜政策。像極了孟良崮戰役中的74師。甚至連74師都不如,74師好歹有一個以自己為“樞紐”,其他部隊配合全殲共軍主力的戰術意圖。而陳策部隻是不停的向遼陽求救兵,一個“救”字,道出了統帥此時的心情。作為一個統帥,應該時刻保持冷靜,權衡利弊,進退有度。當統帥做出了決定,部下有疑問,如果部下的疑問確有正確之處,自然應該詳加探討,否則就該拿出統帥的權威,而不應該搞什麼妥協。在之後的戰鬥中,進不能助北岸的明軍一臂之力,退不能做果斷的切割,保存有效的反製力量,像烏龜一樣躲在殼子中,反複求救。人不自救,天豈能救呼!
統帥做出了相對正確的決定,部屬卻加以反對,雙方各有主意,表麵上達成了一致——形成了一個折中的決定——停——停在渾河——不進不退——於是乎雙方都有了麵子——並葬送了自己的卿卿性命——葬送了大明帝國最為精銳的部隊。我們對於敢戰、能戰、並為國家英勇捐軀於戰場的勇士是欽佩的、敬仰的,連他們的對手對他們也是欽佩的。但是我們也應該承認,這支部隊有著明軍其他部隊一樣的陋習——內耗。考察挺進河北的部隊,基本都是四川的部隊秦邦屏是石柱都司僉書,周敦吉和吳文傑是川將劉綎的老部下,周世祿也是川將,袁見龍、袁起龍是播州土官,雷安民也是劉綎的老部下,似乎是個土官。留在南岸的則是浙軍,由副將戚金率領。川將周敦吉堅持一戰的理由是“我輩不能救沈,在此三年何為?”中國的史書曆來微言大義大義,春秋筆法,結合熊廷弼的奏章,川軍之所以有如此迫切的求戰欲望,實在是因為他們在東北苦寒之地待久了,待煩了,想回家了。這些川軍想必是對自己的戰力有絕對的信心,指望著一戰而定,之後就可以離開遼東這個寒長暑短的“破”地方,回家和親人團聚過好日子去了。這種心情,我相信是個正常人都能理解。
但是作為將領,應該權衡利弊,不應該以自己的願望和欲望作為指導行動的準繩。在《登壇口授》中,戚繼光對於總兵不能總兵有非常精辟的描述
“諸將平日尚怕督撫,若總鎮操守清嚴,也略怕他。到了報警時,便不怕總兵了,蓋知兵馬由不得總兵調度,政出多門故也。及至敵入之時,督撫也不怕,即有小過,料督撫拘泥舊套,恐有臨敵易將利害,必然姑容。且總兵不惟不能做主將,更為諸將所執拗,甲曰左,乙曰右,嗷嗷眾口,以致主將無所適從。其故為何?蓋逆知敵未出邊,錦衣官校至矣。督、撫、總兵,或亡於陣,或逮入京,其時誰與他算帳,欲便追論諸將之失,誰複聽之?既而代任上司,又不惟不行查究,乃預為己地,且益加優言,冀其感我,必然儘力於我,殊不知奸猾之徒,騙過了多少上司。此諸將所以不用命者,有所恃也。”
如此看來,那些總兵、督、撫還真是有可憐之處。不過這不應該是借口。
而作為統帥,陳策和童仲揆都不隨川軍大部隊行動,卻留在南岸浙軍的營壘裡,足見二人對於挺進北岸的態度,以及他們對於手下部隊控製不力的無奈。如果說,作為四川副總兵的陳策援遼時,還掛了一個川浙總兵的頭銜,其中還有一個“浙”字,留在南岸還有那麼點不成理由的理由的話,那麼本是川軍出身、遵義參將、援遼時升為副總兵、被指定統帥一部分川軍的童仲揆無論如何是沒有任何理由留在南岸的。
13萬至5萬。
三、
船兒沿著河水蜿蜒而上,已經可以望到明軍的身影。浙軍正在構築陣地,看到這樣一支龐大的船隊經過,他們都不由停下了勞作,迷茫地盯著船隊從眼前緩緩駛過,但是很快被醒過味來的軍官嗬斥,重新投入到勞作之中。
船上的兵將也湧上了甲板,目視著這支正在忙碌的軍隊。
兩支部隊驀然聚首,一時間都有些不知所措。
就要觀戰了,王進賢也不避諱,掏出了自己的眼鏡戴上。大明朝並不是沒有眼鏡,從歐洲舶來的眼鏡已經在大明朝作為稀罕物露麵了。當然,一般人是見不到的。而且當時的眼鏡是掛在脖子上,需要時拿起來看一看的單片眼鏡。但是像王進賢這樣的——掛在耳朵上、擱在鼻梁上的雙片鏡,的確是世上無雙。大家對於王進賢擁有的各式各樣的稀奇玩意,和在他身上發生的稀奇事情都習以為常,畢竟人家還有一個身份——神仙嘛。王進賢戴上眼鏡,又抽出望遠鏡——由於尋山所生產的玻璃還不過關,望遠鏡一時還無法生產,這次觀戰前,王進賢特意叫人向沈有容“借”來了望遠鏡。
從望遠鏡中,沈陽城清晰可見。與沈陽城相對,明軍正在渡河,隻見這支明軍趾高氣揚、耀武揚威、得意洋洋地走過渾河橋。他們身著紅色明軍戰襖,外覆鐵甲,最外一層還罩著棉甲。這麼好的盔甲,應該是熊廷弼給配發的吧!川兵才到遼東,就感到極不適應,而且裝備較差,多是一些破衣爛衫,在南方山地尚可,在遼東就顯得太單薄了。熊廷弼看到了非常心急,給予他們衣物盔甲,幫助他們適應環境,這一切都記錄在他的奏章之中。都說後金勢不可擋,可是為什麼熊廷弼在遼東一年,哈赤的多次進攻都被打退。整整一年的時間,遼東寸土未失,而袁應泰一上台,短短幾天,遼東儘失。這不是沒有原因的,勝利包含著統帥長久以來辛勤的汗水,絕不是坐案論道、把酒清談、出幾個計策就可以獲取的。
王進賢回頭向大家介紹“你們看,正在過橋的應該就是大名鼎鼎的石柱土司白杆兵。你們注意他們手中的兵器——一杆長長的白杆槍,那是用白蠟木製成的,十分堅韌。在槍頭的地方有鉤,在槍尾的地方有環。四川多山,白杆兵擅長山地作戰,必要時,可以用白杆槍首尾相連,相互拉扯,翻山越嶺。另外,還有一些人配著弩箭,據說其箭頭帶毒,見血封喉,可能有點誇張。”
王進賢把望遠鏡傳遞給諸將。大家一個個仔細觀察。
“戚家軍在哪?”戚柞國興奮地問道。
王進賢“剛才看到的正在南岸築營的就是。”
戚柞國立即將望遠鏡轉向南岸。離遠了看,能夠發現,一群明軍士兵正在推著車輛形成一個圓圈。
唐文焞“他們要分作南北兩部嗎?”
王進賢“看樣子是的。”
唐文焞“過河的部隊要做什麼?進攻沈陽?他們也在築營?”他一時看不清楚,急著想要望遠鏡,可是戚柞國看戚家軍正起勁,絲毫沒有放下望遠鏡的意圖,急得唐文焞在一旁直搓手。
王進賢歎了一口氣,吩咐道“尋找適於靠岸的地點吧。這個地點要和南岸的明軍及北岸的明軍都有照應,易於停靠、拔錨。如果岸邊有樹叢就更好了。”
到達北岸的四川部隊,搗毀了後金軍進攻沈陽時在渾河岸邊構築的營寨、以及一些卸貨用的簡易碼頭。每搗毀一個建築就爆發一陣歡呼,引得戚柞國都把望遠鏡移了回來。
王進賢突然心中一動“唐指揮,你負責工程,我們現在能在渾河上架設浮橋嗎?”
唐文焞環視了一下,回答說“渾河水流湍急,急切間難以架設浮橋。”
王進賢“好吧。”雖然王進賢對唐文焞的專業素養有所懷疑,但是這已經是他能找到的最好的人才了。兵士在兩岸各找了一處登陸點,北岸有一片小樹叢,但是土地濕滑;南岸有一些低矮的灌木。王進賢繼續吩咐道“在南北兩岸分彆構築防禦陣地。築矮牆、挖闊溝、布置鹿角。爭取把兩條鷹船都清出來,方便兩岸擺渡。唐指揮,大哥精通工程,這件事就有勞大哥了。”王進賢對於唐文焞還不好用命令的口吻,畢竟人家級彆比自己高,從理論上講不是自己的下屬。
唐文焞“你就放心吧,交給我了。”
四、
在渾河北岸,四川的士兵們已經把後金進攻沈陽時構築的臨時設施搗毀殆儘,他們自己開始築壘。這些四川兵多是地方土兵,平日裡恣意慣了,打仗就憑野性,沒有築壘的習慣,因此乾起活來吊兒郎當,相互打鬨嬉笑,優哉遊哉,做了很長時間,就挖了幾條淺溝,立了稀稀拉拉的幾個鹿角。倒是王進賢這邊,由於王進賢的大力督促,加上水泥、磚頭都是早就預備好的,很快,幾道矮牆、幾條深溝、以及用作障礙的樹枝鹿角已經初具規模。兩岸的明軍都已經看到了水師右營的部隊,北岸的明軍由於互不統屬、缺乏有權威的統帥,再加上自由放縱的天性,因此沒人來詢問情況。倒是南岸由陳策、童仲揆和戚金統帥的浙軍較為正規,行事穩重,專程派人前來詢問。
王進賢“我們是登州水師右營,向遼東運輸糧草的,不小心迷了路,這才來到渾河,不會妨礙你們作戰。”王進賢對前來探營的將領說道“不過叫你們好好打啊,這位就是戚繼光大帥的長子戚柞國,不要讓他失望!”
兩人好一通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