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後!
“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這是唐朝詩人孟浩然《過故人莊》中的詩句。鄧啟先看著滿院姹紫嫣紅,腦子裡浮現出這首充滿趣味的田園詩。
農村的悠閒寧靜,清新愉悅的環境,更是讓鄧啟先有把酒暢飲的衝動。“開軒麵場圃,把酒話桑麻。”是多麼令人心動的美事啊!
姚老爸讀書不多,但喜歡親近讀書人。雖然說不了文雅的話,生活的格調並不低。不單喜歡伺弄花草,家裡的陳設還頗具文化氣息。牆上懸掛水墨丹青,客廳擺設井井有條,水壺裡的開水永遠都是熱的。是一個熱愛生活,有生活品味的農民。
鄧啟先有感於姚老爸的生活格調,讚歎道“姚老爸真是農民中的知識分子!看你家的布置,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個單位領導的家庭呢!”
“鄧老師真是過獎了,我哪有這個能耐。你才是我們銅鑼小學出去的青年才俊,年青有為。我連玻璃板是什麼樣的都不知道囉。在單位好啊,我少華以後能像你那樣坐辦公室就心滿意足了。”姚老爸開心得妙語連珠。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姚老爸的話像一根針,深深的刺在了他的心裡,連呼吸都隱隱作痛。
羞於道出真相,鄧啟先把話題轉到了院子裡的花草。
“你院子裡的花草真多,花了不少功夫哦!”
“嗬嗬……”姚老爸爽朗地笑道“都是少華和少東種的,現在他們倆出外求學,我就接手了。”
“那棵菊花長得真好,怎麼能種得如此繁茂。”
“這可是少華的寶貝花,去讀大學了還不忘叮嚀要我照顧好它。種了好多年了,他就是喜歡菊花。”姚老爸說起少華就樂嗬嗬。
“種花好,我也很喜歡種花。在市區沒有那麼大的地方……像你這個院子就很不錯,姹紫嫣紅的,滿有生活情趣。”
“也是,你們城裡人什麼都好,就是少了很多田園的樂趣。將來少華進城裡,我兩老都不想去。就老死在銅鑼村好了。農村人嘛,離不開他的根。”姚老爸情緒上來了,說話挺有水平的!
鄧老師滿是感觸。從農村到城市,他用了二十多年的時間,現在可能又被打回原形。農村的孩子,要成為城裡人真不容易。難得姚老爸這麼理智,對城裡的生活不盲目向往,保持內心的平衡。自己這幾年已被物欲所欲裹挾,活得很疲憊。
坐在客廳裡喝茶聊天,賓主都很隨意,就像幾十年的老朋友,沒有虛禮,是精神與心靈的放鬆。與一位比自己大二三十歲的老農民都能聊得很投契,也算是奇觀了。鄧啟先自己都覺得奇怪。人生的際遇細究起來都很有趣,比如今天,本來是上班時間,誰能料到竟然跑到農村來拉家常?
午飯很豐盛,三個人的午餐,姚老媽做了整整一桌子菜。姚老爸從碗櫃裡拿出一瓶九江雙蒸,問道“要不要來點?”
“好吧,就來一點。”鄧啟先笑嘻嘻的說。
酒過三巡,話也多起來。姚老媽忍不住問起他的婚姻大事“你那個……有女朋友沒有?”(鄧啟先與青芸最終不能修成正果,少華以前已經講過。)
“嗯嗯,有了……”鄧啟先借著低頭吃菜來掩飾心中的不安。現在成了無業遊民,茵茵還會跟自己嗎?
“那就好。”姚老媽喃喃自語,說“你們倆以前多好一對啊,到底還是走不到一起!”
“都過去的事了。來,我們喝酒。”姚老爸瞪了一眼她說。
姚老媽並不曉得他的意思,仍然自說自話道“你現在有女朋友就好了,皆大歡喜,大家都發展得不錯。聽說,青芸在深圳做房地產老板了,前段時間還回了一次家,說要蓋新房子。”
鄧啟先心中一震,倒酒的手抖了一下,差點沒流到桌子上。努力讓自己平靜,不動聲色的與姚老爸碰了一下杯,仰頭就“咕嚕”一聲吞了下去。
幾年沒有青芸的消息,突然聽到她在深圳,並且還做了房地產的老板,思想上受到了莫大的震撼。他怎麼也無法把印象中青春羞澀的青芸和乾練的老板聯係起來。對比青芸,自己現在的景況讓鄧啟先無地自容。曾經耿耿於懷她的變心,再次在心頭翻湧,酸楚湧上喉嚨,溢在眼裡。隻能借杯中物澆心中塊壘。
心情不好,加上青芸消息的刺激,鄧啟先很快就有了醉意。意識逐漸模糊……等他醒來已經是下午五點多鐘。
從床上爬起,頭還是暈乎乎的,隱隱作痛。看周圍的環境不像是家裡,一時迷糊,不知身在何處。樓下傳來“咚咚”劈柴的聲音,又到了傍晚煮飯的時候。
農村的傍晚是靜美的,家家戶戶炊煙嫋嫋,在夕陽的映襯下充滿人間煙火味。鄧啟先站在走廊裡,揉了揉醉眼惺忪的眼睛,意識慢慢清醒。田野,遠山,極目遠眺,小河蜿蜒而過,清冷的空氣撲麵而來,詩意盎然的黃昏美景。他努力回憶喝醉前的情景,慢慢有了些頭緒。印象中自己也沒喝多少,怎麼就醉成這樣,腦子仿佛斷片一樣,之後的記憶一片空白。好久沒醉成這樣的了,特彆是過外貿局後,酒量被鍛煉得越來越大。今天竟然被半斤米酒放倒了,真是令人汗顏的戰績。
情緒積鬱於內而發泄於外,借酒消愁愁未消,反而醉了一個下午。昨夜一宿沒睡,加上心中哀愁,自然不勝酒力了!迤然走到樓下,姚老媽正在廚房裡生火煮飯。剛燃著的木柴又熄滅了,濃煙從灶膛冒出,整個廚房煙熏火燎的嗆得人眼睛發辣。鄧啟先忙走進廚房,說“姚老媽,讓我來吧。”
“啊,你睡醒了。快到廳裡坐,這裡有我就行了。”姚老媽揉了揉淚蒙蒙的眼睛說。
“沒事,讓我來吧。我也是農村長大的,沒那麼嬌貴。”說這話時,鄧啟先心中忽然有種自豪感湧上,平靜而踏實。
畢業後這幾年,人像浮於空中,腳不沾地的一路狂奔,追逐自以為的幸福。今天聽姚老爸說要老死農村,農村人離不開他的根,猶如醍醐灌頂。自己一直停不下來,火急火燎的,不就是心如浮萍嗎?原來,早已忘掉了根在哪裡!
削鬆明,重新點燃細碎的樹枝,待火燒旺後再放進大塊的木柴。一邊燒一邊向灶裡吹火,叮叮當當的忙活了好半晌,終於把火生了起來。
姚老媽在一旁看著,忍不住誇他真不賴,生火的本事還沒有丟。
好像很久沒得到彆人的誇獎了,突然聽到姚老媽的誇獎,心中有說不出的歡喜。美滋滋的猶如小學的時候,自己一個人扛著打禾機蓋過河,受到鄰居的表揚,說他長大了,能乾大人的活了。過去的事重新在腦海裡浮現,竟然那麼清晰,仿佛就在昨天。
生完火,回到客廳,看牆上的鐘已經快六點,想不到逗留了一整天,要回去了。
“姚老爸呢?我要回家了,謝謝你們的熱情款待。”鄧啟先站在廚房門口向姚老媽道彆。
“吃完飯再走吧。他去給馬鈴薯除草了。”
“不了,打擾了你們一整天。”
“大家都是自己人,客氣什麼。”
“不客氣,謝謝你們。我先回去了。”鄧啟先喃喃自語的有點像聽話的小學生。他還沒緩過來,畢竟事業的轉折太大了,斷岩式的突變。
“你實在要走,也要等姚老爸回來,向他說一聲再走吧。”姚老媽早就看出他心事重重,想以此來挽留他。
姚老媽說得也有道理,銅鑼村回石坪村也不遠,就再等等吧。鄧啟先又回到了客廳,一個人獨坐。木納的樣子宛如陳叔坐在院子裡看著對麵連綿的青山,忘記周遭,忘記時間,木木然就是一個下午。
冬天黑得早,六點鐘剛過天便暗了下來。姚老爸披著夜色回到了院子裡。鄧啟先快步走出來,說“姚老爸回來了,聽姚老媽說你去鋤草。”
“是啊,還有一點,不鋤完又不甘心。”
“留一點下次去也行,農活一年到頭都做不完,悠著點吧!”
“平時都要去看店,今天有時間,就把手頭上的活乾完先。你也知,農村的工做不完。”
“嗯嗯,是的。夜了,我先回去了。”鄧啟先向姚老爸告辭。
“吃完晚飯再走。你今天中午沒吃什麼就醉了,剩下一桌子菜,我和姚老媽兩個人吃不完。”頓了頓,說“有句話,不知該不該問,我看你滿腹心事似的,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
心中有事無法訴說,也不敢訴說,一個人憋著,早已讓鄧啟先不堪重負。像這樣,每天裝著準時上班的日子不知還要過多久,何時才能穩定下來?這些都是一直縈繞心中,揮之不去的問題,也是讓他寢食不安的問題。想過到珠三角去,又放不下陳叔。他是秀梅最放不下的親人,自己不能不管。
若不是姚老爸提起,或許就這樣苦撐著,熬著熬著就過去了。畢竟由小到大都是這樣過來的。如今有人關心,情緒的堤壩瞬間破防,差點淚崩。長歎一聲道“唉……”話沒說出來,已凝噎悲歎不能自己。
姚老爸心裡明白,大概是遇到什麼難過的坎了。他沉了沉氣,說“人活世上,高高低低總是有的,後生仔慢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