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幾千年都沒下過如此大的雨了,萬川浮動,山河近碎,滄清門周際大澇三月,蒼玉山滿山的烈火被澆滅,熾熱的溫度迅速降下,一同涼下去的還有竹苑裡那一人一妖的心。
黎霽拖著搖搖欲墜的殘軀挪到流雲琅玕木下,輕輕撫上巴蛇低垂的頭顱。
“看到你尾巴的時候,我就在想,這該是多漂亮的一條小蛇啊。”
那蛇足有他兩隻手臂粗,在流雲琅玕木上卻還是顯得嬌小,足足纏了四五圈。他一掌也隻能堪堪蓋住她的一隻眼。
黎霽撫過她緊閉的雙眼,撫過青蟒額上黯淡的寶石。他想把巴蛇身上被燙得翻卷的鱗片撫平,可縱使他按得指尖沁血也不能讓它們回到原樣,被灼燒得紅彤的皮膚下能看到血管無力地跳動,鱗片上密密麻麻的傷痕遍布全身,尤其以蛇尾上的那條疤痕最為可怖。
雨水沿著巴蛇的額際滑落到唇吻,黎霽抬起頭在她的唇上碰了碰,露出蒼白的笑容,道“這個樣子也很漂亮。”
良久,青蟒終於沒了力氣鬆開束縛,上半身化回人形,跌進黎霽懷裡。
身後傳來慌亂的腳步,黎霽平靜地轉過頭去,不出所料對上幾人驚駭的目光。
裴蘭棠哆哆嗦嗦地張了張嘴,問道“這是……姑姑?”
裴雲景,洛寧之,陸鏡,楚贏,連姚子衿和楊無雙也來了。
聽到蒼玉山起火的消息他們就趕過來滅火,卻沒想到會看到這一幕。在幾乎被大火焚儘的蒼玉山上,瓢潑大雨裡,流雲琅玕木下,青歡被他攔腰抱住,屬於人的雙腿赫然變成了幾丈長的蛇尾,虛弱地搭在他的手臂上。
黎霽冷冷地掃了眼幾人,抱著青歡進了竹屋。
竹屋外麵雖然被燒的麵目全非,但大火滅的及時,造的時候儘了心,因此基本框架還穩固,內裡也沒多大損傷。黎霽將她安放在床上,將丹田剛剛積攢出的丁點靈氣全部灌輸進她體內。
他看著青歡慢慢轉醒,昏迷時感受不到的疼痛排山倒海般襲來。經年病痛,加上滿身燒傷,在屍毒的作用下悉數爆發,幾乎要把她吞沒。
青衣瘋狂掙紮嘶吼,斷尾之罪,穿心之痛,落崖之傷,榨血之罰,天雷之刑,是萬蠱噬心,是數不清的刀砍劍刺,是烈火焚身。積傷累月,痛楚經年。
黎霽死死抱住她“你吸我的血!我一定能救你!我一定可以救你!”
劇痛讓她反而深思清明,她一把推開黎霽滾在地上,拖著沉重的蛇尾一點一點往屋外爬去。
“師尊……師尊……”
指甲嵌進地麵,留下五指血跡,她卻隻有一個念頭,到他身邊去。
“師尊……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
黎霽掌心還留著她身上冰涼的溫度,青衣卻隻想爬到流雲琅玕木身邊去。他握緊了拳頭,不忍再看。
他的愛人卑微地匍在地上,被病痛折磨得體無完膚,卻仍滿心都是去到那個人身邊。
屋外大雨瓢潑,長尾拖行的血跡隻存在了一瞬便被打散,滲透進泥淖裡。
“青歡!”黎霽衝到雨幕裡,朝那個身影大喊“流雲琅玕木朝生而暮死,你還要騙自己多久!”
她好不容易爬到流雲琅玕木下,一把扯下那件破爛不堪的外袍,緊緊摟進懷裡。
“他早就死了!”
青衣蜷縮在樹下,崩潰大哭。
八百年前回雲身死化木,流雲琅玕木朝生而暮死,一瞬即逝璀璨如煙火。八百年裡靠她的靈力維持幻象裡的欣欣向榮,落葉可回枝,冬日白花在。
而今一場大火,永失吾愛,舉目破敗。
蒼玉山的方向傳來悚人的駭哭,百家賓客蠢蠢欲動,紛紛商議著欲往前幫一把手。楊衍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欲領頭往蒼玉山去,方起身便被一股強大的靈力擋了回去。
月頌獨坐高台上,喚出骨箭猛地插進案桌之上。決絕弓箭強悍的殺伐之氣迅速鋪開,巨大的骨白色結界籠罩整個演武場,將所有賓客儘數包裹其中。
她兀自飲酒,麵上的月羽輕顫,連發飾都泛著冷澤。朱唇輕啟,道“望舒宗奪得魁首,本尊還等著各位的祝賀。”
眾人麵麵相覷,最終排著隊向月尊表達恭賀之意。
沒人注意到她藏在袖中的拳頭,被捏碎的杯盞碎片深深紮進掌心,隱忍著微微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