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思霽!
呼蘭月醒來山洞裡空空如也,尋常這個時辰青歡應該外出打獵了,她並沒多想,可孩子連同產婆一道都不見了。呼蘭月心裡有不好的預感,在發現地上被揉成一團的紙後,背上絕決弓殺氣騰騰打開了結界。
她們這些日子已經逃了很遠,她花了五日連夜不休,跑死了三匹馬才回到了固倫河。
她徑直去了呼蘭家。城裡靜悄悄的,呼蘭家的牌匾斷成兩節隨意堆在地上,府門大敞,一派蕭條。
沒有侍衛也沒有防守,霍落料到她會來似的,抱著剛剛哄睡的小嬰兒站在院中等她,看到她的時候笑了笑,低下頭輕輕晃著懷裡的孩子,溫聲道“乖孩子,你阿娘來找我們了,你想阿娘了嗎?爹爹也想她。”
許是天光太過盛大,呼蘭府卻一片蕭條,又或許是他哄孩子時的溫潤一如過去的許多年,這一刻呼蘭月突然覺得他很孤獨。
五年,一千八百多天幾乎日日都能見到的人,何嘗不是與相思一樣,是她孤渺人生裡驟然出現的光彩。年少時渴求卻不得的關懷與陪伴,便是擁有一天也足夠回憶一生。她端起絕決弓,五指用力到發白,空蕩蕩的弓身準心對著他的眉心,“她呢?”
霍落輕笑了一下,她有一瞬間恍惚,仿佛時光倒退又回到了固倫河上初見的那一日,翩翩公子溫潤如玉,笑眼盈盈望著她“阿月,我們的孩子很像你。”
明明是同樣的話,青歡說出來她覺得無限柔情,而出現在霍落嘴裡,即使他當真和藹得像個父親,呼蘭月卻覺得脊背發涼。她咬著牙,“我問你她呢!”
霍落斂起了笑容,眼神沉了下來“你不關心我和孩子,隻知道問她。”
“孩子你要就拿走。”呼蘭月道,“把相思還給我。”
霍落與她對視良久。那雙眼早就不同昔日淩冽,反而死氣沉沉一片看不見多少靈氣,他知道呼蘭月隻能看清自己模糊的人影,於是毫不壓抑眼中的欲望,放肆癡望著她。“她回了該去的地方。”
他說的沒頭沒尾,呼蘭月卻聽懂了,頭也不回走了,沒有一絲一毫留戀。
霍落俯下在嬰兒額上一吻,語氣有些落寞“孩子,你阿娘不要我們了。”
……
呼蘭府後山山林,溪澗流水潺潺,在日光下熠熠生輝。她想起幼時剛從草原冰川回來的那天,絕決弓被族人拿去爭相觀賞,沒有人在乎她是否差點死在群狼口下,他們需要的隻是一個強大的武器,而她煉出了。
十三歲的呼蘭月拖著半邊血淋淋的肩膀躲到了偏遠的後山。她習慣了家人們看她如看一件冷冰冰的物什的眼神,沒有關切的問候,沒有醫師主動為她療傷,更彆提擁有一口溫暖的粥飯。為了走出冰川,她忍著惡心吃下了一隻帶著鬃毛的狼腿,現在好不容易到了安全的地方,她隻想避開人群好好歇口氣。
就在她解下外衫準備給自己的肩上上些從屋子裡隨意翻出的藥時,她敏銳的聽見了不遠處溪邊的一塊石子滾動發出細小的碰撞聲。她不動聲色斂下眉眼,實則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
冰川上狼群的窮追不舍,被逼至萬丈懸崖的窮途末路,連日的膽戰心驚讓她精神高度緊張,一點風吹草動都可能是新的危險。
可突然一股暖流裹挾住全身,明明冰涼卻因為極致的耐心和溫柔而變得溫暖,她在那求而不得的暖洋洋中睡了過去,做了個很美很美的夢,醒來後一身大大小小的傷都好了七七八八,手心裡被放了一塊糖糕。
那隻小蛇妖以為她得了癔症,對著空氣自言自語了七年。
呼蘭月跑進茂密的樹林,高大的杉木鬱鬱蔥蔥,膽小的兔子聽見動靜躲回洞裡。呼蘭月一遍一遍喊著相思,一如那七年對著月空,對著溪泉,對著微風拂過的灌木得不到回應的傾訴,她又擁有了原來那個不會回答的傾聽者。
密密麻麻的樹乾寂寥無邊,讓她覺得恐懼,望不到邊的樹林儘頭突然變成那年幽深的冰川,隻是這回沒有群狼,她不用擔心死亡和饑餓,鋪天蓋地的恐懼卻比那時更讓她窒息。狼王的血盆大口好像又抵在了她的喉管之上,隻消稍稍一放鬆便能要了她的命。
她看見了一棵樹乾上係著玄黑的布條,她發瘋似的跑過去,扯下那布條茫然又無措。
突然她聽見了一聲幾不可聞的嗚咽。雙眼受傷讓她的聽力更勝從前百倍,但在無數蟲鳴交響,風過樹葉摩擦的嘈雜之中,她還是準確分辨出了那個聲音,就在這棵樹下,就在她腳下,新翻的黃土裡。
她跪下用絕決弓去刨,不知刨了多久,直到骨白色的弓都沾上了泥土,她觸到了堅硬的阻礙,再進行不下去。
她扔開絕決弓改用手去刨,黃土堆成了一座小山,她摸到了一塊粗糙的木板。
她一顆心沒完沒了的沉下去,更加瘋狂地刨著泥土,十指都被鮮血浸染,黃土變成血色的泥濘,肮臟糊滿了一頭一臉。她嘗到了嘴裡的血腥,是嘴唇被咬破,雙眼被淚水糊滿更加難以視物。
她刨開了所有的泥土,露出了下麵的棺木。
棺木極小極窄,不是為了入殮而像是束縛,關在這裡麵連抬個手都做不到。四角被手腕粗的釘子釘死,她發了瘋拿絕決弓去撬去鑿,天下第一的弓箭被磕斷了兩端的首尾,隻要再短一些就連弓弦也固定不上。
棺木打開的那一瞬,撲麵而來的惡臭逼得她倒退了幾步,她又手腳並用爬過來,看到棺木裡的場景時眼淚刷的就落了下來。
青歡仰麵躺在棺材裡,連手臂都無處安放,不得不縮著肩才能容納下去。她渾身上下布滿了細小的孔洞,指甲蓋大小的蠱蟲不斷爬進爬出,吸食著血和肉。因為得不到及時治療而大麵積的潰爛,甚至可以看到蛆蟲在上麵蠕動。
有蠱蟲爬到她的臉上,尖利的齒尖劃過她乾裂的嘴唇,血淋淋的臉頰,那雙眼木訥地盯著虛空,源源不斷往外淌著淚。
呼蘭月崩潰大喊,青歡卻像什麼也不知道一樣,若不是眼裡還能流出淚,便連死活也分辨不出來。
萬蠱噬身。
服下了長生,變不出蛇尾,逃不出棺木,所有的知覺都被放到最大,她能清楚感覺到蠱蟲撕咬著她的皮膚,鑽進她的經脈,蠶食每一寸血肉。她甚至知道他們有幾隻腿,用了幾顆牙嚼碎她的嘴唇,在最敏感的額心紋上肆無忌憚鑽進鑽出。還有膿水裡暢遊的蛆蟲,惡心地親吻她的手指,她卻因為棺木太過狹窄連掙紮都做不到。
於是僵著身子,無可奈何地承受。
呼蘭月手忙腳亂把她抱出來,懷裡的人像個沒有生機的提線木偶,她握著那隻冰涼的手,代替蛆蟲親吻她,可她什麼反應也沒有。
她驀地想起冥冥之中早有的遇見,肆意乾涉凡人命數必遭天譴,天罰絕不會姑息任何一個生靈。
玄衣從虛無中出現,幾乎是暴戾的從她手裡搶走人,尊貴的王毫不在意抱著渾身爬滿惡心蠱蟲和蛆的小巴蛇,垂下頭輕輕貼著她的額頭,連呼吸都牽連著直抵心口的經脈,一張一弛都是窒息。
呼蘭月撲上去搶,玄衣抱著人輕鬆躲過。“把她還給我!”
玄英的聲音冷的可怕“她是孤的!”
呼蘭月一愣,猛地反應過來,悲切又狂喜“你是妖王!你是她哥哥對不對!你一定可以救她!”一向高傲如天邊明月的女子撲通跪下,不住地磕頭,直叩到眼冒金星頭腦昏鈍,深俯在地肩膀微微顫抖,聲音沙啞哽咽“呼蘭月願為尊王永生永世做牛做馬,隻求尊王憐憫,求求您救救相思。”
玄英定定看了她許久,壓下滿心怒火,評價道“你倒是與先前那些不同。”
“她受我拖累……”
“所以你知道該怎麼做。”玄英冷冷看她,“孤早就受夠你們人族了。”
呼蘭月看向他,堅定又漠然“我會讓您看到我的誠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