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青歡淡淡瞥了他一眼,沒有力道卻勝誅心,“你私入禁地,去戒律閣領罰。”
她接過盛著嫁衣的托盤,短暫的靠近了他一瞬,在那股青草香還沒來得及竄進他的鼻腔前就轉身離開,沒有停留進了竹屋,關上房門,一氣嗬成。
黎霽呆呆地站在院子裡,久久沒能回過神來。
自那日跳崖之後,他就被安排到二峰住下了。正陽峰每日各種草藥給他灌下去,他悉數咽下,藥汁苦澀他卻渾然不覺,更痛苦的地方讓他幾乎感知不到外界帶來的痛苦。
洛寧之作為他的醫師照顧他,不止一次對他的恢複速度咋舌。
兩個人的傷全作用在他身上,還有玄英暴怒之下幾乎拆了他全身的骨頭,不過半個月就全好了,就連斷掉的那隻胳膊也重新長了出來。
他好了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蒼玉山,可不知何時月頌在山腳住了下來,冷著臉將他一次次攔在山外。
他便日日都來,在山腳一坐就是一整天,眼巴巴望著雲霧縹緲之中的山腰,也沒能見到那道渴盼的青色。
他與裴蘭棠的婚禮緊鑼密鼓準備著,他卻完全沒有即將成為新郎官的自覺,就連他的喜服尺寸也是陸鏡帶了人來蒼玉山腳下逼著他量的。
他的大喜將至,要娶的卻不是心心念念之人。
要拿自己的婚姻作代價,才能換來留在她身邊的資格。
“自上次見你,到如今剛好一個半月了,我很想你。”黎霽自顧自麵對著緊閉的房門自言自語,明知得不到回答卻仍心懷期許。可那扇房門或許再也不會為他打開。
“還有半個月,就是我……的喜宴了。滄清門裝點得很喜慶,蒼玉山太冷清了,你應該出去看看。”
“有時候夜半恍惚,我竟然會夢見這是我們兩個的喜宴。我在夢裡紅燭綢燈樣樣親力親為,生怕疏忽了半分,委屈了你。我知道那是做夢,可連一句是否愛我都不敢問你,我怕夢裡的答案也不是我願意聽見的。”
“真是可笑,我這樣的人,竟然也會有用婚姻去換取想要的一天。”
“那件嫁衣是我親自設計的,按照你的身量尺寸,想象著你可能會喜歡的款式。從前我就說要給你做許多衣裳的,後來發生了那麼多事,就一直耽擱了。”
“沒想到第一件,竟然就是我與旁人的嫁衣了。”
黎霽用力閉了閉眼,“自下都回來之後,我經常會想,你……嫁給柏帝時是什麼模樣,是不是也會像每一個新嫁娘一樣會期待,會害羞。想多了心裡又酸澀得厲害,天知道我有多羨慕姚柏卿,這世上竟然真的有一個人能讓你心甘情願褪下青衣換上紅袍,明明你那麼討厭紅色……”
“青歡。”
“為什麼啊?”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我曾經一度以為我是離你最近的人了。”
“可是最開始有裴雲景,有裴蘭棠,後來又有月頌,有月孤棲,直到玄英出現,我才知道我們之中真的隔了天塹鴻溝。我對你的過去一無所知,我甚至隻是回雲的一個容器。你有疼愛你的兄長,有你疼愛的孩子,不缺照顧,更不缺陪伴,我隻是你可有可無的一世魂魄。”
“你不說出來真相該有多好,我還能一直裝傻騙自己,你也許是有那麼一點愛我的。”
“那件嫁衣……你會穿嗎?”
沒有人回應他。
黎霽握緊了拳頭,眼眶通紅,朝著竹屋跪了下去,深深一拜。
竹屋內。
青歡倚在門上,脫力地滑坐在地,將臉埋進掌心之中,深深吸了口氣。
一門之隔那人喋喋不休的自言自語,一字不落她全聽得真切。那人聲音顫抖沙啞,字字句句都帶著莫大的悲哀,她心頭似乎梗著什麼,隻覺得從前的傷口又隱隱作痛起來。
可是屍毒已經解了,為什麼舊傷還會複發。
他又是一身的傷,卻覺不到痛似的,像一隻被拋棄的小狗一樣守在門口,巴巴盼著她能給予分毫憐憫。
可是不能啊。她不能打開這扇門,不能回答他的問題,不能有一絲一毫的動容。他將要是裴蘭棠的妻子,今後也許還會隨她一起喚自己姑姑,他已經不是蒼玉山的人了。
姚柏卿的結果真的讓她怕了,她頭一回感受到了所謂愛的能量,跨過了下都的那十年,又可以在漫無天日的思念裡熬過五十載春秋。
他死的時候是解脫的,凡人大半生的年歲全用在了苦不堪言的相思之上,便是貴為九五人皇也無法幸免。
看不到希望的等待,也許早些死了也是幸福。可她好心送出的千年氣運,卻成了姚柏卿枷鎖。
是她將人禁錮在了宮牆深院之中,求生不快,求死不能。
一代人皇尚且如此,那黎霽呢?
他是真心也好,假意也罷,在他表露出心思的那一刻,青歡怎麼都不可能再將他留在身邊了。
若是有一天,回雲或者說巽元終於回來了,她又該怎麼麵對黎霽?怎麼麵對前人?她不懂愛是什麼,但知道自己心裡是滿的,那個人自然不會是八百年後才出現的黎霽。那是巽元嗎?她也不知道,她全都忘了,隻記得心中的執念,一直都是要複活一個人。
也許,也許隻要黎霽的大願完成,那個人回來了,便能將她的記憶一起帶回來,讓她能看清自己的心。
看看裡麵滿滿當當的,讓她苦思至今的,到底是什麼東西。
她如果接受黎霽,那這八百年的等待又算什麼?
不過是……一個容器。
她瞥見桌上,托盤裡的大紅喜服旁,放著那隻被她扔了的發釵。
那是黎霽上一次來蒼玉山,她當著他的麵親手扔了的,後來又被她偷偷撿回來,小心安放在桌上。
這世上竟然真的有一個人能讓你心甘情願褪下青衣換上紅袍……
她深吸一口氣,起身拿起了發釵,仔細插進發裡,借著銅鏡微微偏過頭,看見釵子上孤零零晃蕩的鈴鐺。
素竹心釵。她不甚在意的一個容器的東西,鈴鐺聲卻晃著她的心。
她拎起那件喜服,緩緩抖開,寬大的外袍套在了身上。青衣內裡,外麵卻心甘情願套上了她最討厭的紅色。
青紅本難相容,在她身上卻意外的和諧。那張素來淡漠的臉上映上了嫁衣的紅光,清冷不複存在。微翹的眼角和纖長的睫毛自成一線,幽碧色的瞳孔裡壓抑不住苦澀迸發而出,額心一抹碧紋活靈活現,眉眼微垂,在小巧的麵頰上留下一片陰影,不施粉黛卻麵若桃李。
陰影裡,那張白皙的臉上滑落一滴滾燙的淚。
她麵對著屋門拜了下去。
一門之隔,兩人對拜。靛青弟子服下的雲紋白衫和披著喜袍的青衣,各自罩著自欺欺人的外殼,短暫的做了個彼此都不知道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