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思霽!
青歡曾經麵朝南方,遙遙望見過湯穀初生的太陽。它是那樣巨大又熾熱,耀眼的光輝裡仿佛都帶著灼熱的溫度,足以照亮一整片蒼穹。
雨師妾是陽光最先照到的地方,萬物生靈依賴這光芒生長,蟬蟄伏地底三年,破土而出隻得一夏光景,也要見見這溫暖的陽光。
青歡想不出又有什麼會比太陽的光芒還要刺眼,直到她見到了那一天雨師妾的天空。
在妖神兩族議和,約定永不互相侵犯後僅僅半年,神族發兵雨師妾。
青歡不知道雨師妾有什麼天大的罪名,值得神族派出足足一萬神兵,甚至神帝檀陀伽親至,還帶來了赤龍。
眼花繚亂的各式光華遮蓋住了雨師妾的天空,青歡隻能勉強睜開眼,隻張得開一條極小的縫,都被刺激得眼淚直流。
他們就像話本子裡洪荒的諸神,漫天星羅般淩空懸滯在雲層之上,俯視著渺小的蒼生,卻不同於諸神拯救世間,他們帶來懲罰。
青歡瑟縮在巽元身後,巽元側過半身護住她,她抱住巽元的胳膊瑟瑟發抖。
雨師妾所有的妖怪都感應到這撲天的神氣,互相攙扶著聚集到聖湖邊,互相擁抱安慰,有膽子小的已經承受不住跪了下去。
那位神族至高無上的神帝全身沐浴在金光之中,坐在華麗的金座裡,連睫毛都是金色。那張臉近乎完美,可再驚豔此刻也沒有人願意看見。
他蒼白的手指抵在額頭上,懶散地翹起一條腿,居高臨下地掃視著下界弱小的生靈,在沒有找到相見的東西後,又若無其事地合上眼。
他的身側站著一位裹挾著赤紅披風的神,隻露出一雙赤紅的眼,而他的手,正搭在那條渾身冒著赤色火焰的巨龍身上。
“靖央。”
巽元眯起眼望著他。
名喚靖央的神將深吸了一口氣,掃了眼他身後的青歡,道“巽元,此刻回頭,我可替你求情。”
巽元笑了“不勞你牽掛。”
靖央將指節捏得劈啪作響,咬牙切齒地道“你便是為她混跡妖族,流連忘返?”
巽元的眼神平淡,“我選擇妖族,不都是拜你身邊那位所賜嗎?”
靖央怒道“你自己被妖蛇蠱惑,還要把罪過推到我父親身上!”
巽元道“是神帝默許肆意屠戮,不把妖族的命當命,致使三界大亂,造下多少殺孽?如今天下初定,便又要挑起戰火嗎?”
檀陀伽就好像沒聽到一般,兀自巋然不動。反倒是靖央氣得渾身發抖,閉上眼狠狠吸了幾口氣,再睜開時眼裡的赤紅帶上了輕蔑的笑意。
兜帽下的神將勾起嘴角,一字一句道“神族,赤龍飼主,靖央,敬奏上天——”
青歡的眼睛緩緩瞪大,眼裡溢滿了驚恐。
沒有一絲溫度的聲音響徹了整個雨師妾。
“巴蛇青歡,魅惑上神,牽引戰火,犯下殺孽無數,天罰,誅!”
在最後一個字落下的時候,青歡的雙眼驀得變成豎瞳,巨大的青蛇變幻盤踞在巽元身側,張開血盆大口朝著漫天諸神驚懼大吼。
“嗬!!!”
神兵手中的銀纓槍紛紛倒轉槍頭對準她,雨師妾的妖怪嚇得四散奔逃。巽元迅速召出太虛,劍尖直指靖央。
“這就是神族的做派,把你們做的孽歸結到一個小姑娘身上?”
靖央冷漠的看著他,道“我不會殺你,但是這條蛇必須死。”
巽元沉下了臉,“那便沒什麼可說的了。”
靖央緩緩抬起一隻手,滯於半空,頓了頓,突然指尖一壓,神兵落雨一般湧下天際,又像流水一樣彙進奔逃的妖群之中,銀纓刺入,紅纓帶出。哭喊慘叫震動了這片平靜多年的土地,滾燙的鮮血撒進女媧之淚化成的聖湖水中,天空降下大雨滂沱,神明落下了冰涼的眼淚。
斷肢殘臂滾落在雨水衝刷出的泥濘裡,被剖開的肚皮裡很快彙聚起一捧血水,妖獸們像風過竹林一個接一個倒下,腹腔被搗個稀爛,挖出裡麵的妖丹,被神兵們高舉在手中貪婪地打量,最後揣進自己兜裡,繼續提槍刺向下一個。
因為玄英害怕青歡受到傷害,所以能夠被允許留在雨師妾的妖怪都弱小得可憐。他們毫無反抗之力,隻能驚懼地嘶吼掙紮,最後悲哀地看著自己的身體被砍成碎塊,千辛萬苦結出的妖丹被劊子手放在唇邊親吻。
巴蛇用身軀擋住數不清的刀劍,可最終那些冰冷的武器還是會刺進妖獸們的身體裡。她珍愛的鱗片被鋒利的槍尖劃破,沉重的蛇尾上插滿了槍頭。源源不斷的箭矢朝她的七寸之處揮去,被巽元一一擋開。巴蛇身周青光暴盛,尾尖圈住那一小點銀白的人形,痛苦又懼怕的一遍遍亮出毒牙,朝那些殺紅了眼的神兵威脅大吼。
雨師妾是她的家,這些妖怪每一個都是她的家人。她的家被外敵侵犯,她的家人們倒在血泊之中。遍地的屍骸骨肉鋪在了她走過無數遍的路上,雨水衝不完空氣裡濃鬱的血腥,聖湖清澈的水都被染成紅色。
可是她同樣弱小,她救不了他們,她阻止不了死亡。
“青兒!”
一柄銀纓槍突然刺向青歡額心的青色寶石,巽元來不及多想,飛身過去用自己的身軀擋住。
“嘶——”
巴蛇巨大的青碧色眼瞳中倒映出巽元被刺穿的身影,心口猛地一痛,好像被那柄槍刺入的是她的身體。
巴蛇抬起巨大的上身,仰起布滿傷痕的頭顱,絕望地望向天空之中黃金座椅上正假寐的檀陀伽。
他就像台下觀看無聊戲劇的客人,台上一切的殺戮,一切的血腥都與他無關。
靖央抬起下巴,戲謔地回望向她。
巽元單手拔出了刺進肩上的長槍,額上布滿了細密的冷汗,卻還笑著安慰她“彆怕,我在這,我去殺了上麵那個,等我,彆怕。”
巽元踏上了雲端,提起血淋淋的劍,對準了靖央。
“你要殺我?”靖央不可置信的看著他。
“隻要你們住手。”巽元冷冷掃了眼檀陀伽。
靖央被他眼裡的冷漠刺得雙目通紅,沙啞質問道“你為了那條巴蛇,要殺我?”
“是。”巽元回答。
靖央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笑著笑著眼角就堆出了淚花。
“我與你相識幾百年,你就如此不念舊情?難道就因為赤龍看押著你,而我是它的飼主?”
巽元冷聲“我以為我與你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靖央用力閉了閉眼,指著下麵的巴蛇,道“那她呢?你說你天性裡沒有自私和偏愛,那她又算什麼?”
巽元皺眉“她是我的徒弟。”
“騙子!你這個騙子!”靖央聲嘶力竭大吼起來,“你愛她!你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樣!我知道你愛她!巽元!你明明是有愛的,你隻是不……”
“夠了!”巽元的劍尖一旋,毫不留情飛刺向她。
天上一白一紅兩星光點激烈碰撞交纏,速度快到青歡根本看不清裡麵的人影。妖獸們的哀嚎源源不斷傳進她的耳中,這片淨土終於變成了籠子外的地獄。她一下一下仔仔細細環視著雨師妾的慘狀,胸腔劇烈起伏著,眼裡噙滿了淚水。
她從未經曆過屍橫遍野,甚至一度以為外界也跟雨師妾一樣安居樂業。可事實上,這樣的事情在過去的幾千幾萬年裡,每一天都在重演。
她一直躲藏在玄英的羽翼下,安享著亂世之中的靜謐安寧,衣食無憂,日子過得舒坦又順遂。玄英對她事事親力親為,最初的時候不茹毛飲血就活不下去,也會貼心的尋來乾淨的水源,烤熟洗乾淨的嫩肉,遞到她嘴邊。
在外麵,幼小的孩童為了活下去,都學會了吃掉同族的肉,吮乾同伴的血的時候,青歡連一頓生食都沒吃過。
原來在外麵,在沒有玄英保護的外麵,是這副模樣啊。
隻是如今災禍降臨在了她的家裡,在她依靠的羽翼不在的時候,她卻一點用場都沒有,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們一個接一個死去。
為什麼她這麼笨,怎麼修行都學不好?巽元費儘心血才將她拉扯到了有自保的能力。可自保有什麼用呢?她的家,她的家人,甚至她的師尊,她一個都保護不了。
她看著想要守護的生命逝去,那些親切喚過她青姑娘的妖怪們,信仰他哥哥的臣民們,被殘忍的殺害死去了。
因神的悲憫而誕生的土地,墮入另一個悲劇。
而這罪名是她。
雲層之上白紅兩團靈氣中開始迸濺出血點,雲層之下蒼山失顏。青歡變回了人形,神明和巴蛇的淚混合在一起,從少女傷痕累累的臉上滑下,落進被染紅的泥土裡。
她抬起右手,搭在左胸前,五指利爪驟然伸出,刺入沾滿血汙的胸膛,剜開皮肉,指尖艱難地合攏,用力狠狠一拽!
一根粘連著肺塊和血肉的骨頭被她活生生拔了出來!
頸項上的瓔珞爆發出猛烈的玄光,悲痛地覆蓋住她心口的空洞。她高高舉起那根細長的骨頭,溫熱的鮮血沿著她的手臂染紅了青衫。
那是巴蛇的護心肋骨,阻擋在她的心臟麵前,作為那處脆弱的最後一道屏障。
肋骨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隨著她垂下的手落在身側,化作了一柄長劍。
巽元目光瞥見,心中第一次生出幾乎要將他摧毀的恐懼。
“青兒!!”
命盤之中出現的,那柄將會被她親手紮進自己胸膛裡的蛇形的,青碧色的長劍。
是她用自己的護心肋骨化成的,命劍。
青歡握劍的手止不住的發抖,她回憶著巽元教自己的樣子,緩緩抬起長劍,視線與冰寒的劍尖落於一線,指向半空之中饒有興味打量著她的靖央。
小巴蛇的眼裡淚水洶湧,分明害怕極了,卻還是死死攥住劍柄,衝著天上大吼道“退出雨師妾,不然殺光你們!”
靖央挑起一邊的眉,抬手打了個響指。
“赤龍,殺無赦。”
赤紅的巨龍長嘯一聲,懸身而下。
巽元幾乎是手腳並用的往青歡那邊跑,卻被靖央攔住去路。
“好好看著那條蛇是怎麼死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