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著病曆本上的姓名欄,確認一遍後,說“藍沁。”
“不,藍沁是我的藝名。”她微微揚眉,露出並不深的酒窩,眨眨眼,“我叫初心。”
“……”
身體一震,藍沁慢慢睜開眼睛,緩了好幾秒,視野逐漸清晰起來。
她坐在車裡,針頭還紮在自己的手臂上。
外麵的天更陰了。
她定定地看了一會兒,恍恍惚惚地記起畢業典禮的那一天。
因為很早就接受培養,為了身份的保密,她沒能正大光明地出現,隻能躲在角落裡。
去得晚了,趕到的時候,老校長的講話已經接近尾聲。可即便隻是尾聲,她還是慶幸自己聽到了。
“……‘英雄’這個詞,是特彆沉重的。它代表著一種有傷痕的責任,代表著一種有悲傷的信仰。它意味著割舍,意味著忍辱負重,意味著流血犧牲,意味著一般人所無法想象的壓力和痛苦。所以從心底裡,我並不希望今天在場的大家之中,將有人成為英雄。我寧願你們隻是在各自的崗位上儘職儘責,然後回到家裡,是孝順的子女,以後進一步成為合格的妻子或者丈夫,成為孩子的好母親或者好父親。我相信,這也是絕大多數人的追求,安安穩穩幸福美滿地過一生。”
“……但是,同時我也不希望你們單純地隻為了一份工資和一個職位活著,甚至在利益和欲望的刺激下,丟失掉人的基本良知和血性,成為懦夫,成為害群之馬!”
“……我最希望的是你們永遠不要忘記風華正茂進來之時自己的初心!隻要一天還穿著這身製服,你們就該扛著自己肩上的責任!即便整個社會淪喪得隻剩一塊淨土,這塊淨土也應該存在於我們所堅守的陣地裡!”
她忘不了那一刻的震耳發聵,令她渾身的滿腔熱血都沸騰起來。環顧四周,她看到在場的每一張麵孔都寫滿了與她同樣的肅然起敬。
可是現在呢?
眼角有水不停地溢出。
藍沁沒有擦,任由它們安靜地、肆無忌憚地流。
她的腦中隻有一個念頭她從未想過自己會成為英雄,但她絕對不要成為害群之馬!
坐直身體,她拔掉注射器,將所有的東西裝進盒子裡,然後往車窗外的河裡擲去——最後一次了,她以後再也不會需要它們了……
轉眸回來時,又瞥見了那支筆。
恍了恍神,她拿起,凝了數秒,掏出手機,撥出號碼。
“喂,您好,這裡是馬醫生的心理谘詢室。”
“你好,我是藍沁。”
“是藍小姐啊?是來確認下午的就診時間嗎?”
“不是。馬醫生在嗎?現在是午休,馬醫生應該沒有病人是吧?能不能幫我轉接他?我有點事想和他說。”
前台小姐十分抱歉“不好意思藍小姐,現在是午休沒錯,但是馬醫生出去了,不在辦公室。”
不在……那可真是不湊巧……藍沁自嘲地笑了一下。天意吧。那就不勉強了……
“您很著急嗎?需不需要我給你馬醫生的私人號碼?”前台小姐又問。
“不用了,謝謝。”藍沁笑得恬然,“我隻是想說,今天下去的就診,我不去了。還有,以後都不會再去了。錢不用退了,沒關係。麻煩幫我轉告馬醫生,這段時間謝謝他對我的耐心。可惜我這個病人,已經無藥可救了。”
“還有,我早上買了一個小盆栽,寄去谘詢室了,送給馬醫生的。請你幫忙留意,記得簽收。”
前台聽得一愣一愣的,連連應著“好”。
“謝謝。”藍沁最後道。
掛斷電話,她打開自己的微博小號,寫了一段話。
發送之後,她閉了閉眼,思考了一會兒,感覺現在手頭上能夠立刻完成的事情,已經沒有了。
人生的遺憾還有那麼多,可是,她已無法一一完成了……
幸好……幸好……最大的遺憾,還有人在繼續努力著……
重新睜開眼睛,瞅著時間差不多,她啟動車子,朝機場的方向開。
……
陸家,下麵的人查詢藍沁車上追蹤器的結果是,昨晚離開陸宅之後,除去中間有一小段時間的停留,最終指向西郊。車子在西郊停留至今天早上,才重新開走。
由此判定,阮舒所在的位置極有可能在西郊。
陸少驄馬上就記起“那個賤人最近剛賣了座小洋房就在西郊!如果她真把元嫂帶去西郊,那多半就在那棟小洋房裡!”
馬上他就吩咐管家去備車。
傅令元考慮得更周全些“都查一遍。中途她在每一處的停車,都查一遍。還有,她現在的位置在哪兒?”
手下人壓了壓耳朵裡的內嵌式藍牙耳機,詢問過後,回答道“剛剛那通電話之後,追蹤器就接收不到信號了,估計是被藍小姐發現了。最後查詢到的位置,是在機場附近。所以她現在應該在前往機場的路上。”
被她發現了……傅令元黑了黑眼睛——她不可能是剛剛才發現追蹤器……
陸振華一錘定音“少驄你負責去找阮小姐,機場這邊,我會解決。”
“好。”陸少驄沒有意見。雖然還是很想親手抓藍沁,但相較之下,還是找回元嫂更重要。
陸振華點點頭,帶著心腹離開房間,走出去不遠,吩咐道“記得安排好人跟著陸少驄這邊,確認清楚阮小姐的情況。”
心腹自然聽得明白言外之意“好的,陸爺。”
……
醫院裡,焦洋被掛斷電話後,再打回去,卻已經怎麼都打不通了,轉而打去給同事,要他們幫忙查一查方才的那個號碼。
匿名登記。
但顯示出最後打出過電話的信號出現在機場附近。
再三考慮之後,他選擇了相信消息的可靠,忍著病痛匆匆出院,連忙打電話回局裡調派人手。
……
半個小時後,海城機場。
藍沁包著頭巾、戴著花邊帽,坐在星巴克的玻璃窗前,墨鏡後的眼睛緊緊地盯著不遠處的三號門。
花了點錢,找了個男人穿黑色衣服戴黑色帽子手上再拿一支紅玫瑰。
她十分清楚,陸少驄絕對不會出現。
但沒關係。她的目的本就不在於此。
陸家父子不會輕易放過她的。他們一定會找人來抓她的。甚至現在應該已經埋伏在周圍了。
她必須演好這最後一場戲。
焦洋……隻要焦洋能帶著警察出現就好……
很快就要到一點了。
藍沁拿起手機,將焦洋的號碼從黑名單裡調出來,撥出去。
“喂。”電話很快被接起。
聽見背景裡有機場的廣播聲,藍沁長長地鬆一口氣,笑問“焦警官,是我。”
……
另一邊,陸家的黑色房車在西郊的路上飛速地行駛。
陸少驄關注完機場那邊的最新消息,聽說還沒抓到藍沁,破口大罵了幾句“廢物”和“飯桶”,氣咻咻地掛斷電話。
一扭頭見傅令元依舊緊繃著臉,臉色比方才又難看了些,連忙讓趙十三查看他的傷口,發現果然又泛了兩絲血漬出來。
“阿元哥,我早說你不要來了,你這分明是不放心把事情交給我辦!”
傅令元緊緊抿著唇線沒有說話。
趙十三幫忙出了聲“小爺,我們老大不可能不親自來接阮姐的。”
理兒,陸少驄自然是明白的,隻是眼下見他傷口又出血,心裡煩躁,嗓音陰仄仄地又將賬算到藍沁頭上“那個賤人,抓回來之後,我一定要讓她生不如死!”
傅令元的掌心虛虛覆在左肩上,微微偏開頭望向車窗外,眼眸是如濃墨般的黑沉,深不見底。
不多時,車子在小洋房前停下。
傅令元在趙十三的攙扶下下了車,和陸少驄一並邁步往裡走,一路都由黑西大漢守在身旁探路。
小洋房附近沒有其他住戶,安安靜靜的,門口連個守衛的人都沒有。
陸少驄不禁嘀咕“不會真找錯地方了,不在這裡吧?”
正說著,幾人走進大廳,傅令元一眼就看見被丟在玄關鞋櫃上的屬於阮舒的包。
趙十三連忙把它拿過來。
傅令元黑著眼睛盯著,沒有接。
心裡的不安則陡升。
其實一開始得知她落入藍沁的手裡,他並沒有多擔心。
但自明白藍沁究竟要做什麼之後,他便感覺不妙。
“搜!趕緊把幾個房間全都搜過去!”陸少驄下達命令。
幾個黑西大漢迅速就要行動起來。
傅令元湛黑的眸子掃一圈,最後定在走廊儘頭的房間,徑直朝它走去。
陸少驄跟在他後麵提醒“阿元哥你等一等!先讓手底下的人進去探路!小心有貓膩!”
他的話音尚未完全落下,傅令元已然一把打開房門。
很快,房門又迅速地被傅令元關上。
儘管隻是短短的兩秒,但陸少驄還是瞧見了,瞧見正對著房門的床上躺著人,身上十分隨意地蓋了條毯子,地上則四處丟著女人的衣物。
最重要的是,從房間裡泄露出來的那股子氣味兒……
陸少驄心裡頭猛地咯噔,連忙先安撫“阿元哥,你先彆急,我們這不是還沒確認裡麵的人是元嫂,我們——”
“你們全部都留在外麵。我自己進去。”傅令元如是說。
音量並不大,語調也平平。但嗓音特彆地沉,特彆有威懾力,一下子大家全都滯住,連呼吸都不敢喘得太用力。
而傅令元自己在說出這句話之後咳了兩聲,咳嗽聲在一片沉寂之中顯得特彆突兀。
“阿元哥——”
“我沒事。”傅令元停止了咳嗽,擺擺手,打斷他。
因為是背對著,陸少驄此時看不見傅令元的表情,隻覺得他的背影透露出一股濃重的冷寂。
他沒有再勸,並示意趙十三從他身邊讓開,同時自己也退開幾步,留給他空間。
“阿元哥,我們都不進去。我們在外麵等你。”
傅令元給他們的回應是沉默,沉默地重新打開門,自己走進去,再關上門。
滿地的狼藉,他置若罔聞,黑若點漆的瞳仁隻死死地盯在床上那麼纖弱的身影上。
他想以最快的速度過去,可是雙腳如同灌了鉛,他怎麼都邁不開,一步一步地,格外艱難。且每走近一步,每看清她一分,他的心便隨之下沉一分,喉頭更一點點地發緊。
短短的三四米距離,他仿佛走了一個世紀那般漫長,最終站定在床邊時,傅令元感覺自己的呼吸完全被剝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