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她出席審判大會……?
阮舒心內嗬嗬噠,麵上淺笑著,當著眾人的麵,反問得直白“那怎麼行?清單是我大義滅親向族裡提交的,這不僅是二侄子的審判會,也是我的審判會。”
“如果事實證明我冤枉了二侄子,就算我身為家主,也應該向二侄子道歉。我作為其中一方當事人,怎麼能不出席呢?”
莊荒年聽言表現得頗為恐慌“姑姑言重了。姑姑怎麼可能需要向荒年道歉?是荒年需要在列祖列宗的靈位前懺悔三天三夜才是。”
兩人間的虛與委蛇並未繼續下去,因為司儀在這時插話提醒阮舒,祭祖儀式還沒全部結束。
莊荒年退回他自己的位置。
阮舒也正了正色,恭恭敬敬地邀請最具威望的長者駝背老人。
駝背老人駐著拐杖蹣跚來到她的身邊。
猶記得冠姓禮的時候,是聞野假扮的駝背老人主動牽起她的手,今日反了過來,換成阮舒攙上駝背老人的手臂。
與她一並上前來攙的,還有“梁道森”。
一左一右。
阮舒下意識地抬眸瞥他。
“梁道森”緘默地與她的目光彙聚一瞬。
旋即三人偕同走出祭堂。
阮舒的掌心在出汗。
她以攙著他的這個姿勢,刻意偏著臉,不動聲色地近距離打量他的側臉,尤其注意他的鬢邊,與頭發相連接之處。
她曾經去網絡上專門搜索過仿真人皮麵具,稍微研究過,是不可能完全毫無破綻的,最容易露餡的地方,就在真皮膚與假皮膚的交接。
但阮舒什麼端倪都瞧不出來,隻覺得這麼仔細盯著之後,反而越覺得駝背老人的皮膚枯竭蒼老得叫人禁不住歎息歲月。
就連她在他耳朵上看到的一顆痣,都無法肯定,究竟是仿真人皮麵具上帶的,還是確實為他本人所有。
不多時,三人來到外麵的階梯之上。
阮舒向駝背老人頷首致意之後,鬆開他的手臂,往前靠了半步,留下駝背老人和“梁道森”在後方。
滿場寂靜。
還是那種肅穆莊嚴沉沉壓在人心之上的靜。
阮舒接受著全族的矚目。
場麵似曾相識,仿若叫她回到幾個月前,冠姓禮那日,她初初進入這個頗具神秘的百年家族。
她也依舊站得筆直而麵無表情地獨自麵對,但已經完全沒有彼時對未知的緊張之感。
…………
阮舒的出現,令褚翹的雙眸霎時放光,看到她銳利的眸光和渾身透露出的自信,怎麼都壓製不住高高在上的女王氣質。
她今日的著裝和妝容,和幾個月前冠姓禮上褚翹之所見其實相差無幾,但就是覺得她和彼時的她特彆地不一樣。
立刻,褚翹往挨挨擠擠的人群搜索,搜索的主要是她帶進來維持秩序的那些穿製服的警員同事的身影,試圖從中找到某個稍微不一樣的人。
同時她也掏出手機發消息“喂,你人在哪兒?”
然而,無論是她的眼睛,還是她的手機,都沒有得到回應。
台階之上,阮舒環視眾人一圈後,手持話筒,紅唇輕啟“今莊氏後代,聚集宗祠,拜謁先祖,祈求福蔭,朝朝順遂,歲歲安寧……”
清亮的嗓音通過音響,回蕩在宗祠裡,飄散至宗祠外。
無論宗祠裡、宗祠外,看得見她的,或者隻能聽到她的聲音的,全都仰著臉望向她,或者望向她所在的方向。
走廊一側的柱子旁,一名身著警察製服的男人帽簷有所抬高,湛黑的眸子亦在凝注,菲薄的嘴唇緊緊地抿出堅冷。
“……眾皆努力,牢記族訓,吾祖舉公,安息放心。”
最後這四句話,是由阮舒領頭,全族的人齊聲喊出的,驚得一群鴿子從上空撲簌著翅膀迅捷飛過。
褚翹雙手抱臂,將全副盛大的場麵收入眼中,腦中隻浮現出幾個字——邪教魔道,烏合之眾。
…………
一切這才算徹底結束。
接下來大家擺開桌,熱鬨的千人宴開席。
阮舒和九位老人以及專門挑選來協助處理族內事務的十位代表(也就是九位老人之位的後備人選),帶著莊荒年前往宗祠內的會議堂。
在會議堂裡,阮舒看到了不久之前剛從莊宅被帶走的那些裝有違法古董文物的箱子。
也不浪費彼此的時間,阮舒隻當作不懂族裡有要保莊荒年的意思,指著箱子,開門見山便道“如果大家都已經鑒定過箱子裡的物品,沒有疑義的話,警察就在外麵,我們馬上交出去。”
眾人一時之間沒有言語,莊荒年也不為自己自己辯解什麼,空氣靜默得落針可聞。
“怎麼了?有什麼問題?”阮舒修長的眉尾挑起,依舊明知故問,“昨晚上我不是已經將隋家日記本裡的清單送過來給大家看了?是覺得不夠?那我去把日記本裡的內容抽出來一部分,再拿來?”
“不必了。”出聲的是駝背老人。
之前不曾言語的莊荒年適時地忽然跪倒在地,並朝眾人重重磕下頭。
他的臉幾乎要與地麵貼在一起,極其誠懇“荒年先天殘疾,一生學無所成,唯獨對我們莊家老祖宗的發家本領感興趣。”
“年少無知時,太幼稚太理想化,一心想著把老祖宗的本領發揚光大,也為了讓族親們刮目相看,不再活於兄長的陰影之下,所以沒有考慮周全,犯下了大錯。”
“因為良心不安,多年來惶惶不可終日。今次被姑姑發現荒年之罪過,荒年終於能放下心中大石。無論怎樣的結果,都是荒年罪有應得,荒年毫無怨言。”
阮舒心下冷笑——好一個討巧賣乖。
既如此,阮舒就勢頗為讚賞地點頭“嗯,二侄子的認錯態度特彆好,繼續以這樣的態度麵對法官,我們莊家再幫忙從中斡旋,或許能爭取到幫二侄子減刑。”
“謝姑姑。”莊荒年充滿感激,旋即喟歎,“荒年活到這把歲數,也差不多該到頭了,減刑不減刑,對荒年而言,都不重要了。”
在場有人便是順著莊荒年的這句話,為莊荒年求情“姑奶奶,不說莊二爺一輩子為我們莊家儘心儘力,並沒有享過多少福,就目前的情況,於心何忍送莊二爺進牢裡孤苦無依地度過剩餘的歲月?法律不外乎人情啊……”
“而且,”聲音稍加低了些,“莊二爺是族裡這一代最優秀的發丘將軍。”
幸虧昨天為了全麵搞懂日記本裡的內容,阮舒查閱過盜墓的一些基本知識,否則她現在根本聽不懂什麼“發丘將軍”。
其實和“摸金校尉”差不多的意思,都是盜墓賊各自分門彆派的不同叫法。
而從莊家族人自詡“發丘將軍”而非其他稱呼,倒能琢磨出些許味兒莊家人認為自己從某種程度上來講是為官家辦事兒的。
想想莊家很早之前將文物上繳國家的行為換來如今官方的保護,再想想莊荒年的考古學者身份和文物鑒定專家的身份,以及多年來莊家為政府所做的貢獻……他們倒確實有這份底氣為自己驕傲。
但……
阮舒肅色提醒“老祖宗靠這門手藝發家,最後不還是改邪歸正用在正途上,以身為鑒給我們後人做了榜樣,才換來我們莊家如今的安寧?現在是要讓二侄子倒退回去?這不是在打祖先的臉?”
發聲的那人應聲微變表情。
阮舒走向那幾個裝著文物的箱子,輕輕拍了拍,然後看向莊荒年“這裡麵的東西,因為我不識貨,所以還沒來得及具體查驗它們的價值。”
“但從日記本裡整理出來的那份清單裡有好幾樣我都了解清楚了,全是國家級的寶物,價值連城。二侄子難道不是應該第一時間把你的光榮事跡告訴給族人們,才能讓族人們對你刮目相看?還有什麼臉麵說‘一心想著把老祖宗的本領發揚光大’?”
“另外,你用老祖宗傳下來的本領,乾了活計所得來的錢,不也應該拿出來上繳充公,感謝列祖列宗?怎麼反而全都藏起來,歸於幾用了?”
沒給插話的機會,阮舒緊接著轉眸凝向以駝背老人為首的九位長者“再說那幾件國家級的寶物,因為二侄子所謂的‘年少無知’,才流落海外,我們國家自己的東西還要自己掏錢才能贖回來。試問多麼恥辱?又該怎樣處置給我們帶來恥辱的罪魁禍首?稱賣國賊都不為過吧?”
“世上沒有密不透風的網,瞞得過一時,能保證瞞得過一世?一旦事情敗露,就不是把二侄子送出去那麼簡單了。我們整個莊姓氏族都要去給他陪葬!”
最後兩字的尾音鏗鏘有力,落下之後滿室安靜。
幾位代表的神色明顯因她的話有所動容。
然,阮舒敏銳察覺,九位老人的表情未如她所預想。
猶豫,為難,皆有,但更多的是無奈。
跪在地上的莊荒年將頭埋得更低,愧疚道“是荒年的錯,荒年罪無可恕,連累了大家……荒年死不足惜。”
阮舒目露困惑,下意識地看了眼“梁道森”。
正撞上“梁道森”凝於她身、上的眼神,很深,且好像一時之間挪不開眼。
當然,這疑似的“挪不開眼”,在她看過去的一刹那便挪了,諳出濃濃的譏嘲。
這譏嘲阮舒倒是讀懂了,嘲的是她方才的嘴炮內容國家大利的落腳點。
阮舒承認,確實有些虛偽,她確實沒高尚至那般。她隻是為了全麵,所以既然提及了莊荒年財務不充公的私利,便也相應地升華價值。
而升華價值的目的,一方麵是為了捧莊家的先人,另外一方麵是為了提醒大家莊荒年所犯之法的嚴重性,從而進一步牽涉個人私利,以便他們自行多加掂量。
可眼下怪異的氣氛彰顯,她的言論沒有得到她預期的效果。
駝背老人在片刻的沉默之後終於作為代表出聲了“不用等以後敗露,如果現在我們把荒年送出去,就已經是整個莊家去給他陪葬。”
嗯……?什麼意思?阮舒愈發糊塗。
莊荒年抬起老淚縱橫的臉,告知“姑姑,那些錢,荒年並沒有歸於幾用。”